第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本文第一章,首先提出老子《道德經》的「道」與「名」兩個關鍵名詞,也是連串貫通全書八十一章脈絡的線索。而且也是千古以來,研究老子學術的爭端之所在。
  頭頭是道
  現在我們也來湊熱鬧,講《老子》,首先要不怕老子笑掉他的長眉,更要向研究老子的學者們,道歉萬分,以外行人妄說內行話,濫竿充數,不足為憑。但是我們又不得不把傳統文化中的「道」字與「天」字先講清楚,才好開始。
  讀中國書,認中國字,不管時代怎樣演變,對於中國文字的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不能不留意。至少,讀古代文字章法所寫成的古書,必須具備有《說文》六書的常識。
  在古書中,「道」與「天」字,到處可以看到。但因上古文字以簡化為原則,一個方塊的中文字,便包涵人們意識思想中的一個整體觀念;有時只用一個中文字,但透過假借、轉注的作用,又另外包涵了好幾個觀念。不像外文或現代語文,用好幾個,甚至一二十個字,才表達出一個觀念。因此,以現代人來讀古書,難免會增加不少思索和考據上的麻煩。同樣地,我們用現代語體寫出的文字,自以為很明白,恐怕將來也要增加後世人的許多麻煩。不過,人如不做這些瑣碎的事,自找麻煩,那就也太無聊,會覺得活著沒事可做似的。
  例如「道」字。在傳統的古書中,大約便有三種意義與用法。
  (一)「道」就是道,也便是人世間所要行走的道路的道。猶如元人馬致遠在《秋思曲》中所寫的「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個「古道西風瘦馬」的道,便是道路的道。照《說文》意義的註釋就是:「道者,逕路也。」
  (二)「道」是代表抽像的法則、規律,以及實際的規矩,也可以說是學理上或理論上不可變易的原則性的道。如子產在《左傳》中所說的:「天道遠,人道邇。」如子思在《中庸》首章中所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孫子所說:「兵者,詭道也。」等等。
  (三)「道」是指形而上的道。如《易·系傳》所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又如道書所說:「離有離無之謂道。」這便同於佛經上所說的:「即有即空,即空即有。」玄妙幽微,深不可測了!
  有人解釋《老子》第一章首句的第二個「道」字,便是一般所謂「常言道」的意思,也就是說話的意思。其實,這是不大合理的。因為把說話或話說用「道」字來代表,那是唐宋之間的口頭語。如客家話、粵語中便保留著。至於唐宋間的著作,在語錄中經常出現有:「道來!道來!」「速道!速道!」等句子。明人小說上,更多「某某道」或「某人說道」等用語。如果上溯到春秋戰國時代,時隔幾千年,口語完全與後世不同。那個時候表示說話的用字,都用「曰」字。如「子曰」、「孟子曰」等等,如此,《老子》原文「道可道」的第二個「道」字是否可作「說」字解釋,諸位應可觸類旁通,不待細說了。
  講到這裡,順便也把古書上的「天」字提一提。古書上的「天」字,大約也概括了五類內涵:(一)天文學上物理世界的天體之天,如《周易》乾卦卦辭「天行健」的「天」。(二)具有宗教色彩,信仰上的主宰之天,如《左傳》所說的「吳天不吊」。(三)理性上的天,如《詩經》小節的「蒼天蒼天」。(四)心理性情上的天,如《泰誓》和《孟子》的「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五)形而上的天,如《中庸》所謂「天命之謂性」。
  首先瞭解了這些用字,那麼,當我們看到古書的「道」與「天」,甚至在同一句中,有時把它當動詞或形容詞用,有時又把它當名詞用,就不會混淆不清了。
  假定我們要問,《老子》本書第一章首句中兩個「道」字,應當作哪種解釋才恰當?我只能說:只有親見老子,來問個清楚。不然都是他說老子,或我說老子,姑且備此一格,別成一家一言,能說到理事通達,也就差不多了,何必固執成見,追究不休呢!你千萬不要忘記老子自說的「道常無為」、「道常無名」,以及「道法自然」等的觀念。
  有無主賓
  關於宇宙萬物的「有生於無,無中生有」的形上與形下問題,以西洋哲學的治學習慣來說,其中就包涵了宗教哲學中宇宙萬有的來源論,以及純粹哲學的唯心、唯物、一元、多元、有神、無神等學說的尋探。
  假定宇宙萬物確是從本無中而生出萬有萬類。無中何以生有?便是一個莫大的問題。以宗教神學的立論,從無生有,是由第一因的主宰的神所發生。但在佛學中,既不承認神我是第一因,也不承認有一情緒化的權威主宰所能左右;可是又不否認形而下神我的存在。只說「因中有果,果即為因」的因果互變,萬有的形成,有生於空,空即是有,因緣和合,「緣起性空,性空緣起」。因此,與老子的有、無互為因果論,恰恰相近。所以後來佛學輸入中國,與老莊學說一拍即合,相互共存了。
  這個有無互為生滅的觀念,從週末而到現代,幾千年來,一直成為中國文化中普遍平民化的哲學思想,在中國歷代的文學詩詞或學術史上,到處可見,尤其明、清以後有名的小說,如《紅樓夢》、《西遊記》等等。《紅樓夢》開頭的一僧一道的開場白,與有名的夢遊太虛幻境,以及「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乃至假托林黛玉的筆下反罵賈寶玉:「無端弄筆是何人?剿襲南華莊子文。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丑語低他人」等等老莊與禪道思想,幾乎俯拾皆是。難怪後人有強調《紅樓夢》是一部道書。甚至趕上現代的時髦,又說是一部禪學了!
  閒話不說,書歸正傳,由《老子》第一章的「有、無」與「有名、無名」問題告一段落。跟著而來的,便是「常無、常有」的附帶問題。我們既已認可首章的「無」與「有」兩個字各自標成一句,構成一個觀念。當然文從字順,下面句讀,也使承認是「常無」與「常有」,而不照一般傳習,讀成「常無慾」與「常有欲」了。不過,以一般從事學習修道或專講修心養性之道的立場來講,認定「常無慾」與「常有欲」的句讀才是對的。那也不錯,反正增增減減,都在尋章摘句之間玩弄文字的把戲,如以老子看來,應當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了!
  前面已經說到本無是天地的原始,妙有是萬物萬有的來源。因此,他跟著就說:「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檄。」「故」字,當然便是文章句法的介詞,也就是現代語文慣用的「所以」的意思。老子這句話用白話文來說,就是——人們要想體認大道有無之際,必須要修養到常無的境界,才能觀察——體察到有生於無的妙用。再說,如果要想體認到無中如何生有,又必須要加工,但從有處來觀察這個「有」而終歸於本來「無」的邊際。「徼」字,就是邊際的意思。
  玄元之妙
  好了,到此我們已經看出《老子》本書在第一章中的三段要點。真有一語中具備三玄門,一玄門具備三要義的深不可測。
  首段,他提出「道」,同時提示我們,不可執著道是一般的常道。在後語中又附帶說明,在不得已的表達中,提出了一個「道」字;接著又強調,不可執著名相而尋道。其次,便說到形而上道與形而下萬有名器的關係,是有無相生,綿綿不斷的。
  第二段,告訴我們,在形而下的情況下而要體認形而上道,必須從常無的境界中去體認它的道體。但是如要更透徹精闢,又需要在常有之中領悟它的無邊無際。
  第三段,再反覆說明有無之間的互為因果,如一呼一吸之自然往復。因此而說出:「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講到這裡,又要讓我們慢慢來,先解決其中一個字和一個句讀的問題了。
  古書的「玄」字,從唐、宋以後,往往與「元」字混用互見,很多年輕人大為困惑。其實,「玄」字是正寫,「元」字是替代品,是通用字。因為在家族帝王專制時代的歷史上,作興對皇上名字和廟號的尊敬,人們不可隨便直呼,也不可低寫。不然,就犯了「大不敬」的律令,甚至會殺頭。殺了頭,當然不能說話吃飯了。唐明皇的廟號叫「玄宗」,所以在唐玄宗以後,所有書寫「玄」字的地方,一律要改作「元」字,以免犯「大不敬」的忌諱。因此後世所見的古書,「玄」「元」不分,或者「玄」「元」同用了。
  再者,有關這幾句的句讀,從前我有一位老師對我說:「此兩者同」應讀成一句,「出而異名」讀成一句。不可讀作「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問老師為什麼要這樣讀?他說,這種句讀才能顯出有無同源的妙用與深意,而且在文氣來講,透徹而有力。如此云云,當然有他的獨到見解。後來,我也看到經古人圈點過的幾本古本《老子》,也是這樣句讀。但我卻認為這是習慣作古文文章的手法,意義並無太多差別。要同便同,要同出也可以。這裡我沒有固執定見,學老子的語氣說一句:「無可無不可。」
  交代了這些意見,再來講老子首章原文的第三段。他再說明有無相生互用的道妙。便說「無」之與「有」,這兩者是一體同源,因為作用與現象不同,所以從無名之始而到有名之際,必須要各以不同的命名加以分別。如果要追溯有無同體,究竟是怎樣同中有異的?那便愈鑽愈深,永遠也說不完。所以,在它同體同源的異同妙用之際,給它下個形容詞,便叫作「玄」。說了一個玄,又不是一元、兩元可以究盡的,所以又再三反覆地說,玄的裡面還有玄,分析到空無的裡面還有空無,妙有之中還有妙有。由這樣去體認道的體用,有無相生,真是妙中有妙,妙到極點更有妙處。
  但也有不走哲學思辨的路線,只從文字結構的內涵去瞭解,也就可通它的大意了!「玄」字的本身,它便是象形字,包括了會意的作用。
  依照古寫,它是宮形態,也等於一個環節接連一個環節,前因後果,互為因緣,永遠是無始無終,無窮無盡。因此,後世由道家一變而成為道教的道士們,手裡拿著一個囗連環圈在玩,等於佛教和尚們手裡拿著的念佛珠,一念接著一念,同樣都是代表如環之無端,永無窮盡的標記。
  又有只從「玄」字訓詁的內涵作解釋,認為「玄」字是極其細小的生物,幾乎細小到渺不可見的程度。因此又有加上現代的新觀念,認為「玄」字的內涵,等於是細胞或微生物的形容字,便把已出函谷關以外的老子,輕輕一扯,向西方的唯物思想去歸隊,硬說老子的《道德經》基本上是建立在唯物哲學的基礎上的。
              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真善美的價值定論何在?
  《老子》首章既提出「道」與「名」的涵義,但同時又相同於「因明」的法則,能建能破,自說了一個道,自又推翻了道的名相。也如同正反合的「邏輯」辯證,不自立於不變的肯定與否定形態。如珠走盤,無有方所。所謂的「道」,乃「至道」的定名,都是為了表達的方便,姑且名之為「道」而已。「道」是「變動不居,周流六虛」的,名相只是人為意識的塑造而已。叫它是「道」,已經是頭上安頭,早已著相了。要想明白這個不可見、不可得的「道」,只有在用上去體會,才能瞭解有無同出而異名的道妙。因此第二章便推出美與善的道理,加以闡發。
  美與善,本來是古今中外人所景仰、崇拜,極力追求的境界。如西洋文化淵源的希臘哲學中,便以真善美為哲學的鴿的。中國的上古文化,也有同樣的標榜,尤其對人生哲學的要求,必須達於至善,生活與行為,必須要求到至美的境界。甚至散於諸子百家的學術思想中,也都隨處可見,不須—一列舉,另加介紹。
  現在從後世道家所標榜的修道,與學術思想上的應用兩面來講,也便可以知道它的大要。至於進而多方發明,以各種不同的角度來說明各個觸角,那就在神而明之,無往而不自得了。
  先從修道方面來講,無論後世哪一種宗教,或教育哲學,都會樹立一個美和善的架構(標的)。殊不知變生於定,二由一起。凡是人為所謂的美與善的道,一落痕跡,早已成為不美不善的先驅了。修道的人,大多數都把道的境界,先由自己的主觀觀念,建立起一個至真、至善、至美的構想。也可以說是自己首先建立起一個道的幻境,妄自追求。其實,一存此念,早已離道太遠了。因此老子便說:「美之為美,斯惡矣。善之為善,斯不善矣。」
  隨老子之後,後來從印度傳來的佛家學說,也同樣有此理論。例如大乘佛學所謂道體的「真如」,這個名詞本身便自說明只是名言的建立,不可認為確有一個固定不變的「真如」存在。真者如也,如其真也。如果把「真如」確定在美善的範疇,這個真也就不如如自在了。這是許多修道者在思想觀念與見解上難以避免的大問題。因此佛學以解脫「見惑」——理解上的困擾;「思惑」——觀念上的困擾,為無為法,為見道的重心所在。譬如五種「見惑」中的「見取見」與「禁戒取見」,就都屬於思想見解上的迷惑。由此可見佛家學說與老子相提並論,並非偶然。老子是用歸納方法來簡單指示,佛家則用演繹方法來精詳分析。無怪宋儒中的反對派,就佛老並稱,同時排斥了。
  善反而不美
  大道無名,並非如一般凡夫俗子們所認為的常道。什麼是常道呢?便是平常人們為形而上道所建立起的至真、至善、至美的名相境界。這樣一來,早已離道更遠了。
  有個真善美的天堂,便有醜陋、罪惡、虛偽的地獄與它對立。天堂固然好,但卻有人偏要死也不厭地獄。極樂世界固然使人羨慕,心嚮往之,但卻有人願意永遠沐浴在無邊苦海中,以苦為樂。與其捨一而取一,早已背道而馳。不如兩兩相忘,不執著於真假、善惡、美醜,便可得其道妙而逍遙自在了。
  如果從學術思想上的觀點來講,既然美與醜、善與惡,都是形而下人為的相對假立,根本即無絕對標準。那麼,建立一個善的典型,那個善便會為人利用,成為作惡多端的擋箭牌了。建立一個美的標準,那個美便會鬧出「東施效顰」的陋習。有兩則歷史故事,濃縮成四句名言,就可說明:「美之為美,斯惡矣。善之為善,斯不善矣」的道理,那就是「紂為長夜之飲,通國之人皆失日」,「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現在引用它來作為經驗哲學的明確寫照,說明為人上者,無論在哪一方面,都不可有偏好與偏愛的趨向。即使是偏重於仁義道德、自由民主,也會被人利用而假冒為善,變為造孽作惡的借口了。
  同樣地,愛美成癖,癖好便是大病。從歷史經驗的個人故事來說:
  元朝末期的一位大名士——大畫家倪雲林。他非常愛美好潔。他自己使用的文房四寶——筆、墨、紙、硯,每天都要有兩位專人來經管,隨時負責擦洗乾淨。庭院前面栽的梧桐樹,每天早晚也要派人挑水揩洗乾淨,因此硬把梧桐樹幹淨死了。有一次,他留一位好朋友在家裡住宿,但又怕那個朋友不乾淨,一夜之間,親自起來視察三四次。忽然聽到朋友在床上咳嗽了一聲,於是擔心得通宵不能成眠。等到天亮,便叫傭人尋找這位朋友吐的痰在哪裡,要清理乾淨。傭人們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找不出那位先生吐痰的痕跡,又怕他生氣罵人,只好找了一片落葉,稍微有點髒的痕跡,拿給他看說找到了。他便立刻閉上眼睛,蒙住鼻子,叫傭人把這片樹葉送到三里外去丟掉。
  元末起義的張士誠的兄弟張士信,因為仰慕倪雲林的畫,特地派人送了絹和厚重的金幣去,請他畫一張畫。誰知倪雲林大發脾氣說:「倪瓚(雲林名)不能為王門畫師。」當場撕裂了送來的絹。弄得士信大怒,懷恨在心。有一天,張士信和一班文人到太湖上遊樂,泛舟中流,另外一隻小船上傳來一股特別的香味。張士信說:「這隻船上,必有高人雅士。」立刻靠攏去看個清楚,不料正是倪雲林。張士信一見,便叫從人抓他過來,要拔刀殺了他。經大家懇求請免,才大打一頓鞭子了事。倪雲林被打得很痛,但卻始終一聲不吭。後來有人問他:「打得痛了,也應該叫一聲。」倪雲林便說:「一出聲,便太俗了。」
  倪雲林因為太愛美好潔了,所以對於女色,平常很少接近。這正如清初名士袁枚所說的:「選詩如選色,總覺動心難。」但有一次,他忽然看中了金陵的一位姓趙的歌姬,就把她約到別墅來留宿。但是,又怕她不清潔,先叫她好好洗個澡。洗完了,上了床,用手從頭摸到腳,一邊摸,一邊聞,始終認為她哪裡不乾淨,要她再洗澡,洗好了又摸又聞,還是認為不乾淨,要再洗。洗來洗去,天也亮了,他也算了。
  上面隨便舉例來說「美之為美,斯惡矣」的故事。現在再列舉一則故事來說明「善之為善,斯不善矣」。
  宋代的大儒程頤,在哲宗時代,出任講官。有一天上殿為哲宗皇帝講完了書,還未辭退,哲宗偶然站起休息一下,靠在欄杆上,看到柳條搖曳生姿,便順手折了一枝柳條把玩。程頤看到了,立刻對哲宗說:「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推折。」弄得哲宗啼笑皆非,很不高興,隨即把柳條擲在地上,回到內宮去了。
  因此後來有人說,講孔門的道理,無論怎樣說,也不致超過孟子。而孟子對齊宣王說,好色、好貨也都無妨,只要擴充所好的心與天下同樂就對了。偏是倒霉的宋哲宗,遇到了程夫子,一根柳條也不許動。當了皇帝的,碰到如此這般的大儒,真是苦哉!
  由於這些歷史故事的啟發,便可瞭解莊子所說的「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的道理,也正是「善之為善,斯不善矣」的另一面引申了。
  再從人類心態的廣義來講,愛美,是享受欲的必然趨向。向善,是要好心理的自然表現。「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作好事」,那是理想國中所有真善美的願望,可不可能在這個人文世界上出現,這是一個天大的問題。我們順便翻開歷史一看,秦始皇的阿房宮,隋場帝的迷樓和他所開啟的運河兩岸的隋堤,李後主的鳳閣龍樓,以及他極力求工求美的詞句,宋徽宗的良岳與他的書筆和書法,慈掉太后的圓明園和她的花鳥,羅馬帝國盛極時期的雕刻、建築,甚至馳名當世如紐約的摩天大廈,華盛頓的白宮,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宮,也都是被世人認為是一代的美或權利的標記,但從人類的歷史經驗來瞻前顧後,誰能保證將來是否還算是至善至美的尤物呢?唐人韓淙有一首柳枝詞說:
  梁苑隋堤事已空,萬條猶舞舊春風。
  何須思想千年事,誰見楊花入漢宮。
  老子卻用更深刻而尖銳的筆觸指出:「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由《老子》的首章而接連這一章的全段,很明顯地看出他說自形而上道的無名開始,一直到形而下的名實相雜,再到「同出而異名」因果相對的道理,自始至終,是要人匆作禍首、莫為罪魁的教示。但是,他說歸說,後世用歸用,完全不是老子說的那樣。
  有無相生
  從人類的經驗來講,天地萬物的從有還無,是很自然的事實。但是要說到萬物的有,是從無中出生,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因此,古今中外的崇信唯物論者,除了絕對否定無中生有之外,便給老子加上頂「虛無主義」的帽子。尤有甚者,把老子歸到唯物思想的範圍。斷定老子的「無」便是沒有,更不管他「相生」兩字的內涵。不過,真要指出有與無是怎樣相生的道理,綜合東西文化數千年的哲學,也實在作不了一個明確的結論。除非將來的理論物理與哲學匯合,或者會有個明確的交待。如果勉強用現代物理知識來解釋,認為質能互變的原理,便是有無相生的說明,那也是並不透徹,而難以肯定的說明。況且物理學上的定律,還是未定之義,它隨時在再求深入。
  倘使只從傳統道家觀念來說明「有無相生」的原理,自莊子、列子等開始,都是用「神化」、「氣化」來作說明。至於「神」與「氣」的問題,究竟屬於物質?或是物理功能的作用?便又牽涉到另一問題上去了,暫且不說。在道家中,比較接近理論物理思想的,應當以五代譚峭的《化書》為首。其中的《道化》說:
  道之委也,虛化神,神化氣,氣化形,形生而萬物所以塞也。
  道之用也,形化氣,氣化神,神化虛,虛明而萬物所以通也。
  是以古聖人窮通塞之端,得造化之源,忘形以養氣,忘氣以養神,忘神以養虛,虛實相通,是謂大同。
  故藏之為元精,用之為萬靈,合之為太一,放之為太清。是以坎離消長於一身,風雲發洩於七竅,真氣薰蒸而時無寒暑,純陽流注而民無死生,是謂神化之道者也。
  譚子的「道化」學說,也可以說是代表了歷來道家的一貫思想,如果說他是唯物論,但他所提出的神,非物理。神與物是有明顯的界說。如果說他是唯心論,神與心的關係,究竟如何?神與心是一或二?亦成為後世佛道兩家爭端的癥結。可是這些講來講去,到底都牽涉到「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的形而上學,而且都是幸或不幸去做神仙們的大事。至於一般凡夫俗子們對老子的「有無相生」等道理,卻老老實實反用為帝王術的萬靈丹,因此千古以來,便使老子背上陰謀與欺世盜名的大黑鍋,那是事實俱在,證據確切的。
  老子背上歷史的爛帳
  現在我們再回轉來看看這位先聖——老子的哲學大道理,如何被歷世的大國手——帝王們用到大政治、大謀略上去。三代以上,歷史久遠,資料不太完全,姑且置而不論。三代以下,從商湯、周武的征誅開始,一直到秦漢以後,凡是創業的大國手——建立統一世系的帝王,沒有哪個不深通老子、或暗合黃老之道「有無相生……前後相隨」的路線的。
  大舜起自田間,赤手空拳,以重孝道德行的成就,繼承帝堯而有天下。大禹是以為父贖罪的心情,胼手胝足,治河治水的勞苦功高,又繼大舜之後而有天下。這當然都是無中生有,「難易相成」白手創業的聖帝明王行道的大榜樣。
  跟著而來的,湯以一旅之師,文王以百里之地,以積德行仁為大謀略,因此而「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而囗有天下,開啟德治的長遠規模。
  從此以後,劃分時代的春秋霸主們,都是走「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權術紛爭的路線,互爭雄長。所謂上古的道化與德治,早已成為歷史上的陳跡,學術上的名詞,徒有空言,皆無實義了。因此都享國不久,世系也屢易不定。
  等次以降,秦始皇的蠶食吞併六國的謀略,漢高祖劉邦的手提三尺劍,起自草莽,降秦滅楚。甚至曹操父子的陰謀篡位,劉裕的傚法曹瞞,以及唐太宗李世民的反隋,趙匡胤的黃袍加身,忽必烈的聲東擊西,朱元璋的奮起淮泗,多爾袞的乘機入關,康熙的帝王術,都是深明黃老,用作韜略的大原則,師承老子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等原理而建立世系基業。
  在這些歷來大國手的創業名王當中,最坦率而肯說出老實話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曹丕,一個是唐太宗的父親李淵。當曹丕硬逼劉邦的末代子孫漢獻帝禪位的時候,他志得意滿地說:「舜禹受禪,我今方知。」我到現在,才真正知道上古舜禹的禪讓是怎麼回事。同一道理,當年李世民再三強迫他的父親李淵起來造反,甚至不擇手段利用女色迫使他父親上當。李淵只好對李世民說:「破家亡軀,由汝為之。化家為國,亦由汝為之。」要把天下國家變成李氏的世系,只好由你去做主;或者把我們弄得家破人亡,也只好由你去負責了。
  其實,老子雖然說的是天地間因果循環往復的大原則,但很不幸的,被聰明狡獪者用作欺世盜國的大陰謀,實在和老子毫不相干,老子實在不應負此責難的。
  總之,歷史上這些代代相仿的陰謀或大謀略的哲學內涵,早已由莊子的筆下揭穿。莊子說:「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其次,在唐代詩人們的詞章哲學中,也可見其梗概。如唐彥謙的《過長陵》:「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杯。於古腐儒騎瘦馬,灞陵殘日重回頭。」章褐的《焚書坑》:「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又有《毗陵登高》:「塵土十分歸舉子,乾坤大半屬偷兒。長揚羽獵須留本,開濟重為闕下期。」
  好的詩詞文學,都富於哲學的啟示,所以孔子要兒子孔鯉學詩,並非是要他鑽牛角尖去做個詩人而已。瞭解了這些道理,當然也讀通了《莊子·雜篇》中的《盜跖》篇,並非諷刺。同時也可知石達開的「起自匹夫方見異,遇非天子不為隆」的思想,同樣都是「乾坤大半屬偷兒」的偷兒哲學所演變出來的。
  此外在西方如羅馬的凱撒大帝、亞歷山大大帝、屋大維大帝、拿破侖等,也都不出此例。雖然他們不知道東方有道家的老子,但東方有凡人,西方有幾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如出一轍。如果說這些都是人類歷史的榮耀,或者認為是人文文化的悲哀,也都無可無不可。但總不能叫老子背此黑鍋,加以欺世盜名的罪過吧!(一笑)
  其實,由道的衍化而為德,德再衍化而為仁、義、禮、樂,再由仁義禮樂衍化而為權術,正表示人類的心路歷程,每下愈況,陷溺愈深。但所謂「術化」的妙用,亦是「有無相生」,「同出而異名」。譚峭的《化書》論「術化」,便是很好的說明。如云:
  水竇可以下溺,杵糠可以療噎。斯物也,始制『於人,又復用於人。法本無祖,術本無狀,師之於心,得之於象。
  陽為陰所伏,男為女所制,剛為柔所克,智為愚所得。以是用之則鐘鼓可使之啞,車轂可使之鬥,妻子可使之改易。君臣可使之離合。
  萬物本虛,萬法本無,得虛無之竅者,知法術之要乎!
  流水行雲永不居
  如果從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本義來看老子,他所說的,完全相同於周文王、周公(姬旦)、孔子等祖述傳統文化的思想。在《周易》的卦、交辭中,再三申述宇宙的一切法則,始終不離循環往復的因果定律。
  有與無,是彼此互為因果,相生互變的。它的重點,在相生的這個「生」字。當然也可以說是互為相滅,但我們的傳統文化是採用生的一面,並不採用滅的一面。
  難與易,本來互為成功的原則,它的重點在難易相成的這個「成」字。天下沒有容易成就的事,但天下事當在成功的一剎那,是非常容易的,而且凡事的開始,看來都很容易,做來卻都大難。但「圖難於易」,卻正是成功的要訣。
  高與下,本來就是相傾而自然歸於平等的。它的重點,在相傾的這個「傾」字。高高在上,低低在下,從表面看來,絕對不是齊一平等的。但天地宇宙,本來便在周圓旋轉中。凡事崇高必有傾倒,復歸於平。即使不傾倒而歸於平,在弧形的迴旋律中,高下本來同歸於一律,佛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也便是同此意義。《易經》泰卦九三交的交辭上說「無平不破,無往不復」也同此理。
  音與聲相和,才構成自然界和諧的音律。因此又有「禽無聲,獸無音」的說法。《禮記》中的《樂經》說:「感於物而動,故形為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
  前與後,本來是相隨而來,相隨而去,沒有界限的,無論是時間的或空間的前後,都是人為的界別。它的重點,在這個相隨的「隨」字。前去後來,後來又前去,時空人物的腳步,永遠是不斷地追隨回轉,而無休止。
  總之,老子指出無論有無、難易、高下、音聲、前後等現象界的種種,都在自然迴旋的規律中相互為用,互為因果。沒有一個絕對的善或不善,美或不美的界限。因此,他教人要認識道的妙用,傚法天地宇宙的自然法則,不執著,不落偏,不自私,不佔有,為而無為。所以他便說:「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所謂「處無為之事」是說為而無為的原則,一切作為,應如行雲流水,義所當為,理所應為,作應當作的事。作過了,如雁過長空,風來竹面,不著絲毫痕跡,不有纖芥在胸中。
  所謂「行不言之教」,是說萬事以言教不如身教,光說不作,或作而後說,往往都是徒費唇舌而已。因此,如推崇道家、善學老子之教的司馬子長(遷),在他的自序中,引用孔子之意說:「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都是同一道理。
  引而申之,老子又說:「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比如這個天地間的萬物,它們都不辭勞瘁地在造作。但造作了以後,雖然生長不已而並不據為己有,作了也不自恃有功於人,或自恃有功於天地。它們總不把造作成功的成果據為己有。「弗居」的「居」字,便是佔住的意思。正因為天地萬物如此這般,不自佔為己有的在作為,反而使人們更尊敬,更體任自然的偉大,始終不能離開它而另謀生存。所以上古聖人,悟到此理,便傚法自然法則,用來處理人事,「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是為上智。
             第三章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慾。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老子薄視時賢
  第三章是將天地自然的法則,引申應用到人世間的治道的發揮。這章的文字,明白暢曉,都很容易懂得,很好解釋。但其中有三個要點,須特別注意,那便是「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讀秦漢以上的書,有關於這個「民」字,要小心求解,慎思明辨,不要以為「民」字就是老百姓,聯想到現代語中「國民」的涵義。如果這樣認定,觀念就完全錯了。古書上的「民」,就是現代語的「人們」,或者是「人類」的意思。那個時候辭彙不多,每有轉注及假借的用法。其實「民」字是代表所有人們的一個代號。如果對這個觀念認識不清,就很容易誤會是上對下的一種稱謂,而變成古代帝王統治者的口氣了。
  第二章講到我們做人處世,要傚法天道,「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盡量地貢獻出來,而不辭勞瘁。但是自己卻絕不計較名利,功成而弗居為己有。這是秉承天地生生不已,長養萬物萬類的精神,只有施出,而沒有絲毫佔為己有的傾向,更沒有相對地要求回報。人們如能傚法天地存心而作人處事,這才是最高道德的風範。如果認為我所貢獻的太多,別人所得的也太過便宜,而我收回的卻太少了,這就是有辭於勞瘁,有怨天尤人的怨恨心理,即非傚法天道自然的精神。
  由於這一原理的發揮運用,而講到人世間的人事治道,首先便提出「不尚賢,使民不爭」這個原則。但我們須要瞭解,在老子那個時候,是春秋時代,那時的社會形態在改變。周朝初期的井田制度,已不適應於當時社會的發展。因此,春秋時代已經進入爭權奪利,社會大動亂的時期。我們研究歷史,很明顯地看出,每當在亂變時代中的社會,所謂道德仁義,這些人倫的規範,必然會受影響,而慘遭破壞。相反地,亂世也是人才輩出,孕育學術思想的搖籃。拿西方的名辭來說,所謂「哲學家」與「思想家」,也都在這種變亂時代中產生,這幾乎是古往今來歷史上的通例。
  同時,正當大動亂如春秋戰國時期,每個國家的諸侯,每個地區的領導者,隨時隨地都在網羅人才,起用賢士,作為爭權奪利,稱王稱霸的資本。所以那個時候的「士之賢者」——有才能、有學識、有了不起本領的人,當然受人重視。「尚」,就是重視推崇的意思。「賢」,就是才、德、學三者兼備的通稱。
  例如代表儒家的孔子,雖然不特別推重賢者,但卻標榜「君於」。孔子筆下的「君子」觀念,是否概括賢者,即難以遽下定論。但後來的孟子,非常明顯地提出賢者與能者的重要。所謂「賢者在位,能者在職」便是他的名
  老子為什麼要有這樣的主張?我們如果瞭解秦漢以上與道家、儒家並列的墨翟——墨子思想,自然容易領會其中的關鍵所在。
  我們都知道,秦漢以前的中國文化,有巨大影響作用的,便是儒、墨、道等三家。而墨子對當時社會政治的哲學思想,是特別強調「尚賢」的。主張起用賢人來主政、當政。因為他所看到當時社會的衰亂,處處霸道橫行,爭權奪利而胡作非為,大多不是有道德、有學問的人來統領政治的治道,所以他主張要「尚賢」與「尚同」。他這個「同」,又與孔子記述在《禮運篇》中「大同」思想的「同」不盡相關,但也略有連帶關係。他的「同」,與後世所講的平等觀念相類似。現代大家所侈言的平等主張,在中國上古文化中,戰國初期的墨子,早已提出。但在印度,釋迦牟尼則更早提出了一切眾生平等的理論。
  現在我們不是討論墨子這個主題,而是在這裡特別注意墨子的「尚賢」主張,為什麼也與儒家孟子的觀念很相近,而與道家老子的思想卻完全相反呢?這就是因歷史時代的演變,而刺激思想學術的異同。墨子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宋國人,宋國是殷商的後裔。而且以墨子當時宋國的國情來看,比照一般諸侯之國的衰亂,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所以造成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變亂,在許多鍺綜複雜的原因當中。最大的亂源,便是人為的人事問題。尤其是主政或當政的人,都是小人而非君子,那麼天下事,不問便可知矣。
  此所以後世詩人有「自從魯國潸然後,不是奸人即婦人」的深長歎息了!魯國潸然,是指孔子眼見由三代而到「鬱鬱乎文哉」周代的中國文化大系,在他父母之邦的魯國,已經開始變質而衰敗,周公後裔的魯國政權,又都操在奸黨的手裡,因此他無可奈何潸然含淚而身離祖國,遠遊他方。自此以後的歷史,再也不能恢復如三代以上的太平景象。同樣地,歷代史實告訴我們,所有破壞社會的安定,引起歷史文化一再變亂的,大概都是「不是奸人即婦人」所造成。因此,墨子的主張,是針對當時他所立身處地所知、所見、所感受到的結論,而大聲疾呼要「尚賢」與「尚同」了。
  而在老子呢?他所看到的春秋時代,正是開始衰亂的時期,亂像已蔚,人為之過。因此,他更進一層而深刻地指出,當時應病與藥的「尚賢」偏方,其後果是有莫大的後遺症的。賢能的標準,千古難下定論。但是推崇賢者的結果,卻會導致許多偽裝的言行。當時各國的諸侯,為了爭地稱霸,不惜任何代價來網羅天下才能的智士。凡是才智之士,便統稱為「賢者」。而這一類的賢者愈多,則天下的亂源也就愈難弭平。所以他指出「不尚賢,使民不爭」的主張。
  賢與不賢的君子小人之辨
  講到這裡,讓我們暫時推開老子,而另外介紹後世的三則故事,便更容易明白老子立言的用意了。一是南宋名儒張南軒(拭)和宋孝宗的對答:
  宋孝宗言:難得辦事之臣。右文殿修撰張拭對曰:陛下當求曉事之臣,不當求辦事之臣。若但求辦事少臣,則他日敗陛下事者,未必非此人也。
  曉事,是唐宋時代的白話,也就是現代語「懂事」的意思。張南軒對宋孝宗建議,要起用懂事的人,並非只用能辦事而不懂事的人,的確是語重心長的名言。也是領導、為政者所必須瞭解的重點。
  一是明人馮夢龍自敘《古今譚概》所記:
  昔富平孫家串(孫丕揚,富平人,字叔孝,嘉靖進士,拜吏部尚書,追諡恭介)在位日,諸進士謁請,齊往受教。孫曰:做官無大難事,只莫作怪。真名臣之言,豈唯做官子!」
  天下人才,賢士固然難得。賢而且能的人才,又具有高明曉事的智慧,不炫耀自己的所長,不標奇立異,針對危難的弊端,因勢利導而致治平的大賢,實在難得。以諸葛亮之賢,一死即後繼無人,永留遺憾。雖然魏廷、李嚴也是人才,但諸葛亮就是怕他們多作怪,因此不敢重用,此為明證。
  一是清末劉鶚在所著《老殘遊記》中記述的一則故事。為了久仰一位清官的大名,不惜親自出京去遊覽求證。但所得的結果,使他大失所望。因此他得一結論說:「天下事誤於奸慝者,十有三四。誤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十有六七。」這又是從另一角度描述賢而且能的人才難得。
  對於這個問題,清初乾隆時代的監察御史熊學鵬,就張拭(南軒)對宋孝宗的問答,寫了一篇更深入的論文,可以暫借作為結案:
  臣謹按:張拭立言之心,非不甚善。而其所謂「不當求辦事之臣」數語,則未能無過也。
  天下有欲辦事而不曉事者,固足以啟紛擾之患。天下有雖曉事而不辦事者,尤足以貽廢弛之憂。
  蓋人臣敬事後食,見事欲其明,而任事更欲其勇;明而不勇,則是任事時,先無敬事之心,又安望其事之有濟,且以奏厥成效哉。
  況「敬事」二字,有正有偽,不可不於辦事求之也。在老成慎重通達治體之人,其於一事之是非曲直,前後左右,無不籌劃萬全,而後舉而行之。官民胥受其福。朝廷因賴其功,以為曉事,是誠無愧於曉事之名矣。
  若夫自負才智,睥睨一世者,當其未得進用,亦嘗舉在延之事業而權其輕重,酌其是非,每謂異日必當奮然有為。一旦身任其責,未幾而觀望之念生,未幾而因循之念起,苟且遷就,漫無措置。
  彼非不知事中之可否,而或有所憚而不敢發,或有所礙而不肯行,於是托曉事之說以自便其身家,而巧為文飾。
  是人也,用之為小臣,在一邑則一邑之事因之而懈弛。在一郡,則一郡之事因之而囗茸。效奔走,則不能必其勇往而直前。司案牘,則不能必其綜核而悉當。至用之為大臣,而其流弊更不可勝言矣。
  夫大臣者,膺朝廷股腦心膂之寄,所當毅然以天下事為己責,與人君一德一心,以成泰交之盛者也。如不得實心辦事之人,而但以敷衍塞責者,外示安靜以為曉事,國家亦烏賴有是人為哉。
  且以是人而當重任,任其相與附和者,必取疲懦軟熟,平日再不敢直言正色之輩,而後引為同類,謬為薦揚,久而相習成風,率皆頑鈍無恥,而士氣因以掃地矣。
  所以《易》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夫為王臣,而至以匪躬自勵,事一人,而必以夙夜自警,是豈徒曉事而不辦事者所得與哉。
  要之,事不外乎理。不審乎理之所當然,而妄逞意見,以事紛更者,乃生事之臣,究非辦事之臣也。
  所謂辦事者,以其能辦是事而不愧,則非不曉事之臣,明矣。
  臣愚以為張拭恐宋孝宗誤以生事之臣,為辦事之臣,只當對曰:陛下固欲求辦事之臣,更於辦事之臣中,而求曉事之臣。則心足以曉事,而身足以辦事。心與身皆為國用,於以共(襄力)政治,庶乎其得人矣。
  由於前面引用了歷史上這三則故事,更進一層,便可知對於「選賢與能」的賢能標準,很難遽下定義。以道德作標準嗎?以仁義作標準嗎?或以才能作標準呢?無論如何,結果都會被壞人所利用,有了正面標準的建立,就有反面作偽模式的出現。所以古人說:「一句合頭語,千古系驢極。」說一句話,一個道理,就好比你打了一個固定的樁在那裡,以為拴寶貴東西所用。但用來用去用慣了,無論是驢或是鷹犬,也都可以拴掛上去。那是事所必至,理有固然的。
  實際上,我們曉得,「尚賢」、「不尚賢」到底哪一樣好,都不是關鍵所在。它的重點在於一個領導階層,不管對政治也好,對教育或任何事,如果不特別標榜某一個標準,某一個典型,那麼有才智的人,會依著自然的趨勢發展;才能不足的人,也就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倘使是標榜怎樣作法才是好人,大家為了爭取這種做好人的目標,終至不擇手段去爭取那個好人的模式。如果用手段而去爭到好人的模式,在爭的過程中,反而使人事起了紊亂。所以,老子提出來「不尚賢,使民不爭」,並非是消極思想的諷刺。
  此外,法家學說,出於道家的支流,它與老莊思想,也息息相通。法家最有名的韓非子,提出一個理論,可以說,相同於老子「不尚賢,使民不爭」這個觀念的引申發揮,但他提倡用法治領導社會,並不一定需要標榜聖賢道德的政治。他說:「相愛者則比周而相譽,相憎者則比黨而相非,誹譽交爭,則主威惑矣。家有常業,雖饑不餓;國有常法,雖危不亡。若捨法從私意,則臣不飾其智能,則法禁不立矣。」
  他說,人類社會的心理很怪。彼此喜歡「比周」,大家在一起肩比肩(「比」字就好像一個人在前面走,我從後面跟上來,叫做「比」。「比」字方向相反的話,就成為「背」。你向這面走,我向那面走,便是「背道而馳」。懂了這個字的寫法,便可瞭解後世稱「朋比為奸」的意義。「周」是圈圈)。彼此兩三個人情投意合的,就成為一個無形的小圈子。若有人問到自己的朋友說:「老張好嗎?」就說:「我那個朋友不得了,好得很。」如果有人說他朋友不好,就會與人吵起架來。相反地,「相憎者,則比黨而相非」,對自己所討厭的人,就會聯合其他人予以攻擊。
  其實,人類社會對人與人之間的是非毀譽,很難有絕對的標準。站在領導地位的人,對於互相怨憎的誹謗,和互相愛護的稱譽,都要小心明辨,不可偏聽而受其迷惑。如果先入為主,一落此偏差,「誹譽交爭」,則人主惑矣。
  過去有人批評我們中國人和華僑社會說:「兩個中國人在一起,就有三派意見。由此可見中國民族性不團結的最大缺點。」我說:「這也不一定,只要是人類,兩個人在一起,就會有三派意見。」譬如一對夫妻,有時就有幾種不同的意見,只是為情為愛的牽就,以致調和,或一方捨棄自我的意見。又例如一個大家庭裡有許多兄弟姊妹,有時意氣用事,互相爭吵,實在難以確定誰是誰非,只可引用一個原則。凡是相爭者,雙方都早已有過錯了。因此法家主張領導地位的人,對左派右派之間的誹譽,只有依法專斷,不受偏愛所惑,就算是秉公無私了。
  韓非由家庭現象,擴而充之,推及一個國家,便說:「家有常業,雖饑不餓。國有常法,雖危不亡。若捨法從私意,則臣不飾其智能,則法禁不立矣。」這就是代表法家思想的一個關鍵,不特別標榜聖賢政治。他們認為人畢竟都是平常人,一律平等,應該以人治為根本才對。這種道理,正是與老子的「不尚賢,使民不爭」互為表裡,相互襯托。由此可知,法家思想確實出於道家。
  道家與法家的辨賢
  人文歷史的演變,與學術思想相互並行,看來非常有趣,也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事:有正必有反,有是就有非。正反是非,統統因時間、空間加上人事演變的不同而互有出入。同樣也屬於道家的鬻子——鬻熊,如果只依照傳統的說法而不談考證他的生平,那麼,他比老子還要老了,應該屬於周文王時代,與姜太公——呂尚齊名並駕的人物,也是周文王的軍師或政略咨議的角色。但他卻主張需要起用賢者,而且提出賢士的重要性。如說:「聖王在位,百里有一士,猶無有也。王道衰,千里有一士,則猶比肩也。」
  他的意思是說,在上古的時代,人心都很樸實,不需要標榜什麼道理等等名號。上古時代,聖王在位,縱然百里之內,有一個道德學問很好的人,也是枉自虛生,好比沒有用的人一樣。因為在那個時代,個個都是好人,人人都差不多,又何必特地請一些賢人來治世呢!好比說,一個社會,完全安分守法,既無作奸犯科的人和事,便不需要有防止、管理作奸犯科的警察了。但他又說,後來王道衰落,社會變亂,千里之外如有一賢士,也要立刻找來,與他並肩同事以治天下。
  從鬻子的理論觀點來看歷史,一點也不錯。例如生在盛唐時代的趙蕤,也是道家人物。他縱有一肚子的謀略學問,但生在昇平時代,又有什麼用處?只有著書立說,寫了一部《長短經》傳世,自己去修道當隱士。雖受朝廷徵召,始終不肯出山,因此在歷史上,稱他趙征君。他雖然傳了一個徒弟李白——詩人李太白,晚年用非其時,又用得不得當,結果幾遭身首異處之禍。好在他年輕時幫忙過危難中的郭子儀,因此後來得郭子儀力保,才得不死。如果再遲一點,在安祿山、史思明以後的亂局,也許李白可與中唐撥亂反正的名相李泌並駕齊驅,各展所長,在歷史上便不只屬於詩人文士之流,或者可有名臣大臣的輝煌功業呢!
  鬻子他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昔文王見鬻子年九十。文王曰:嘻!老矣!鬻子曰:若使臣捕虎逐鹿,臣已老矣。坐策國事,臣年尚少。
  其實,文王說的「老矣」,是一句故意說的笑話,而且也有些為自己感慨的味道。文王用姜太公時,呂尚的年齡,已過了八十歲。他與武王的年齡不相上下。當然,九十歲以外的人,明知興邦大業,已非自己的年齡所能做到,有如清人趙翼的詩:「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因此對鬻子開了一句玩笑——「嘻!老矣」。是鬻子老了?還是他感慨自己也老了?只有他自心知之。可是鬻子的答案,也正合文王的心意,彼此知心,一拍即合,一個是求賢若渴,一個是賢良待沽,因此而各取所需,各得其所。這豈不是「尚賢」的明證?況且法家如韓非,他雖然主張法治而不重人治,但用法者是人,不是法。人不用法,法是廢物。韓非自薦,正是自認為是賢才,因此而求鬻賣於帝王。如果人主不「尚賢」,韓非又向哪裡去賣弄他自己的賢能呢?
  且讓我們再來看看前漢時代,崇拜道家學術的淮南子,他提出了與法家主張相反的意見,如說:「烏窮則啄,獸窮則觸,人窮則詐。峻刑嚴法,不可以禁奸。」
  淮南子這裡所提出的相反道理,正如老子所說:「長短相較,高下相傾。」有正面就有反面,淮南子是道家,他以道家的思想,又反對法家。而法家原也出於道家,這是一個頗為有趣的問題。
  淮南子說:「鳥窮則啄,獸窮則觸,人窮則詐。」鳥餓了抓不到蟲吃的時候,看到木頭,不管什麼都啄來吃。野獸真的餓了,為了獲得食物,管你是人或是別的什麼都敢去碰。「人窮則詐」,人到窮的時候,就想盡辦法,以謀生存,騙人也得要騙。如法家的韓非子說:「國有常法,雖危不亡。」淮南子卻說不見得:「峻刑嚴法,不可以禁奸。」縱使法令非常嚴格,動不動就判死刑,然而眾生業海,照樣犯罪殺人。這就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的道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真到窮凶極惡的時候,就胡作非為。因此而又否定法治的功能,還是要以道德的感化,才能夠使天下真正地太平。
  不管如何說,各家的思想,都有專長。尤其在春秋戰國的時候,諸子百家的書籍,多得不可數計,有著說不完的意見。著作之多,多到令人真想推開不看了。往往我們覺得自己有一點聰明,想的道理頗有獨到之處。但是,湊巧讀到一本古書,臉就紅了。因為自己想到的道理,古人已經說過了,幾千年前就有了,自己現在才想到,實在不足為貴。總之,像上面討論的這些正反資料,在書中多得很。
  再回過來講老子所說的「不尚賢,使民不爭」。此處之賢,是指何種賢人而說?真正所標榜的賢人,又賢到何種程度?很難有標準。不論孔孟學說,或者老莊言論,各家所指的聖賢,要到達何種標準?那很難確定。所以,屬於道家一派的抱朴子說:「白石似玉,奸佞似賢。」一方白色的好石頭,晶瑩剔透,看起來好像一塊白玉,但是就它的質地來看,不論硬度、密度,都不夠真玉的標準。如果拿世界寶石標準來評定,充其量只能叫它什麼「石」。如「青田石」、「貓眼石」等,實際上只是一種質地較好的石頭而已。至於人,也是如此,有時候大奸大惡的人,看起來卻像個大好的賢人。所以賢與不賢很難鑒定。我們用這些觀點來解釋老子的「不尚賢,使民不爭」的道理,對大家研究老子這句話的內涵,相信會更有幫助。
  現代化好人與老人的表揚法
  老子的這本書,毫無疑問,是經人重新整理過,但大體上,已整理得很好,把每一句話的含義性質分別歸類。如果各抒己見,認為它原文排列有錯誤,那就各成一家之言,很難下一定論。
  我在介紹第一章的時候,曾首先指出,老子往往將道的體相與作用,混合在一起討論。而且在作用方面,所謂老莊的「道」,都是出世的修道,和入世的行道,相互摻雜,應用無方,妙用無窮,甚至妙不可言。所以,讀老莊如讀《孫子兵法》一樣,所謂「運用之妙,在乎一心」。那麼,要想把《老子》的內涵,完全表達出來,是很費事的。尤其在入世應用之道方面,常常牽涉到許多歷史哲學。利用史實,加以選擇,透過超越事實的表面層,尋求接近形而上道理的討論。這在一般學府中應該屬於一門專門課程。但是許多地方,牽涉到歷史事實的時候,就很難暢所欲言了。比如說「不尚賢,使民不爭」這句話,尚賢與不尚賢怎樣才對,就很難定論。換一句話說,一個真正太平的盛世,就沒有什麼標榜好人的必要,我們只列舉現代化的一兩個故事,大概可以增加些許「不尚賢,使民不爭」的趣味性。
  幾年前,台灣社會上發起一個「敬老會」,對老人,表揚其年高德劭。第一次舉辦時,我就發現,這簡直是在玩弄老人,為老人早點送終的辦法。叫年紀那麼大的老人坐在那兒聽訓、領獎,還要帶去各地遊覽。實際上,對於老人是一種辛苦的負擔,我想那些老人可能累壞了,而且更因為這種風氣一開之後,就有許多人也不免想進入被「敬老」的行列,這樣就變成有所爭了。豈不見老子說「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嗎?又如,我們標榜好人,讓好人受獎,開始動機沒有什麼不對,但是形成風氣後,社會上就有人想辦法去爭取表揚。那麼,表揚好人的原意,也就變質了。我每年也接到推薦好人好事的公文,但我看來,好人好事太多,推薦誰去好呢?而且徵求一下,大家只對我一笑,搖搖頭,擺擺手,誰也不肯接受推薦。我常常笑著說:有兩個好人,我想推薦,可惜一個已經死了,一個還未投生。大概我還勉強像小半個好人,只是我也同大家一樣,討厭人家推薦我,更怕自己推薦自己。還是相應不理,讓賢去吧(一笑)。我們由這兩個故事,大概就可以知道,所謂「不尚賢,使民不爭」,在老子當時的社會,在那個歷史政治的形態中,「尚賢」已經是一種毛病,因此他提出這句話來。
  閒話少說,書歸正傳。其實,人類歷史上千古興亡的人物,從作人與做事兩個立場來講,賢與不肖,君子與小人,忠與奸,在純粹哲學的角度來看,很難下一確切的定論。如果單從用人行政的立場來講,清初名臣孫嘉塗的「三習一弊」奏疏中,已經講得相當透徹了!其中如說:
  夫進君子而退小人,豈獨三代以上知之哉!雖叔季之世(衰亂的末代時勢)臨政願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自信為很高明的領袖們),各賢其臣(各人都認為自己所選拔的幹部都是賢者)。孰不以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決非小人。乃卒於小人進而君子退者,無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
  德者,君子之所獨。才則小人與君子共之,而且勝焉。語言奏對,君子訥而小人佞諛,則與耳習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則與目習投矣。即課事(工作的考核)考勞(勤惰的審查),君子孤行其意而恥於言功,小人巧於迎合而工於顯勤,則與心習又投矣。
  小人扶其所長以善投,人君溺於所習而不覺。審聽之而其言入耳,諦觀之而其貌悅目,歷試之而其才稱乎心也。於是乎小人不約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離。夫至於小人合而君子離,其患豈可勝言哉!
  盜機與哲學
  其次,老子主張「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這兩句話,可說「文從字順」,讀來很容易瞭解。但說對於稀奇難得的財物,不要去珍重、寶貴它,便可使大家不會生起盜心,這就頗有問題。「盜」字有搶劫的強盜、偷竊的小盜等區別。要詳細解釋「盜」字,也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以純粹哲學的觀念作解釋,什麼是盜賊行為的內涵?我們可以引用佛家的一個名詞,凡是「不與取」的便是盜。廣泛地說,「不與取」就是盜的行為,這種定義比世界上任何一種法律更為嚴密。所謂「與取」,是指必須得到對方的同意給予。「不與取」,就是沒有經過對方的同意,就取為己有的意思。那麼,我們就是在地下撿一塊泥土回來,沒有土地所有者在場,也已經屬於「不與取」的行為,也犯了盜戒。所以,人要不犯盜戒,只有餐風飲露,享受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才算是清白。
  在道家的學術思想裡,對於這一點,和佛學有同樣意義,道家講「道」便是「盜機」。《陰符經》說:「天地,萬物之盜。萬物,人之盜。人,萬物之盜。」修道者也就是利用盜機。我們人活著是天地之盜,都是偷了天地自然的東西,偷太陽的光,偷土壤的功能,侵害萬物的生命給自己當飯吃,把動物的肉和青菜蘿蔔吞到胃腸裡去,自己還認為理所當然,這都是佔了天地萬物的便宜,便是盜機。所以說修道的人,也是偷盜天地的精華到我的身上來。好比用一個聚光的凸透鏡,放在太陽光下,把陽光聚在一起,成一焦點,擺一根草在焦點上,到了某個程度,就燒起來,然後引火做熟食,這也是偷盜了太陽的熱能來自利。修道人偷盜天地精華之機,也是如此,所以說「人,萬物之盜」。但「天地,萬物之盜」,人固然是偷取天地精華,天地也是偷了萬物和我們的生命,才顯現出天地存在的威德功能。
  這樣一來,照道家的看法,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互相偷盜的世界,彼此相偷,互相混水摸魚。然後又說自己很仁慈,這真是滑稽之至。比如,我們人叫人類,依上古傳統文化中道家的看法,叫我們人是「?蟲」,老虎是「大蟲」,蛇是「長蟲」,小的爬行生物是「毛毛蟲」。所謂「保蟲」的人們,也只是天地間一個生物而已。但又大言不慚地拿其他生物來披毛遮羞,然後誇耀自己為萬物之靈,有的是衣冠禮儀,豈非是大盜的行為。
  但在老子以及莊子等道家人物的思想中,已經從上古傳統廣義的盜機理論,縮小範圍,歸到人文世界的範疇,只講人類社會的盜機了。最明顯地,無過於莊子《膚篋篇》中的危言聳聽。同時也指出最稀有最難得之貨是什麼東西。他說:
  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耶!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何以知其然耶?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
  同樣地,生在多災多難亂世中的釋迦牟尼,在他所說的經典中,有的地方,也是「王賊」並稱,揭穿人類貪嗔不已的變態心理。因為《(月去)篋篇》對人類歷史的誅心之論太透徹了,比之孔子的著《春秋》而責備賢者,使亂臣賊子懼,還要來得乾脆明白,所以使干古以下的帝王位,不敢面對,不能卒讀,也不可以讓別人去讀,只能自己偷著來讀。用為謀生。用之成功的如曹操,便是「(月去)篋」系的畢業生;用之失敗的如桓溫,便是「(月去)篋」系考試不及格,沒有畢業的學生。
  在歷史的經驗上,從唐末天下大亂,形成五代的紛爭局面,便有道家哲學思想詩的小品出現,如說:「中原莫造生強盜,強盜生時不可除。一盜既除群盜起,功臣多是盜根株。」這首是唐末的白話詩,雖然說得很明白,到底缺乏詩人的「溫柔敦厚」風格,因此我再三提到,非常欣賞近代詩人易實甫的「江山只合生名士,莫遣英雄作帝王」的含容渾厚。
  歷史上嚴禁工業科技發展的死結
  有關大盜竊國、小盜竊貨等的哲學觀念,大概已如上述,暫時不必再加討論,到此打住。從另一方面來看,我們三千年來的歷史經驗,素來朝儒道並不分家的傳統思想方向施政,固守以農立國,兼及畜牧漁獵鹽鐵等天然資源的利用以外,一向都用重農輕商的政策,既不重視工業,當然蔑視科技的發展。甚至還嚴加禁止,對於科技的發明,認為是「奇技淫巧」,列為禁令。因此,近代和現代的知識分子,接觸西方文化的科學、哲學等學識之外,眼見外國人富國強兵的成效,反觀自己國家民族的積弱落後,便痛心疾首地抨擊傳統文化的一無是處。如代表儒家的孔孟倫理學說,與代表道家的老莊自然思想,尤其被認為是罪魁禍首,不值一顧。
  從表面看來,這種思想的反動,並非完全不對。例如老子的「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等等告誡,便是鐵證如山,不可否認。而且由秦漢以後,歷代的帝王政權,幾乎都奉為圭桌,一直信守不渝。其實,大家都忘記了,如老子的這些說法,都是當時臨病對症的藥方,等於某一時期流行了哪種病症,時醫就對症處方,構成病案。不幸後世的醫生,不再研究醫理病理,不問病源所在,只是照方抓藥,死活全靠病人自己的命運。因此,便變成「單方氣死名醫」的因醫致病了!
  我們至少必須要瞭解自春秋、戰國以來的歷史社會,由周代初期所建立的文治政權,已經由於時代的迭更,人口的增加,公室社會的畸形膨脹,早已鞭長莫及,虛有其表了。這個時期,也正如太公望所說的「取天下者若逐野鹿,而天下共分其肉」。一般強權勝於公理的諸侯,個個想要稱王稱帝,達到獨霸天下的目的,只顧政治權力上的鬥爭,財貨取予的自恣。誰又管得了什麼經綸天下,長治久安的真正策略。因此,如老子他們,針對這種自私自利的心理病態、社會病態,便說出「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的近似諷刺的名言。後來雖然變成猶如醫藥上的單方,但運用方伎的恰當與否,須由大政治家而兼哲學家的臨機應變,對症抓藥。至於一味地盲目信守成方,吃錯了藥,醫錯了病的責任,完全與藥方藥物無關。
  例如我們過去歷史上所謳歌頌揚的漢代文景之治,大家都知道,是熟讀《老子》的漢文帝母子,信守道家的黃老之道的時代。老子傳了三件法寶:「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漢文帝自始至終,都—一做到了。漢文帝的儉約是出了名的,「不貴難得之貨」,也是有事實證明的。他自己穿了二十年的袍子,捨不得丟掉,還要補起來穿。從個人的行為道德來說,一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的皇帝,能夠如此儉約,當然是難得可貴。又有人獻上一匹千里馬給皇帝,他便下了一道詔書,命令四方,再也不要來獻難得的貨物。這是他繼承帝位的第二年,有獻千里馬者的歷史名詔。他說:「鸞旗在前,鳳車在後,吉行日五十里,師行三十里。朕乘千里馬,獨先安之?於是還其馬,與道裡費。」下詔曰:「朕不受獻也,其令四方毋復來獻。」
  在我們的歷史與輯著史書者的觀念裡,鄭重記載其事的本意,就是極力宣揚漢文帝的個人行為道德,如此高尚而節儉,希望後世的帝王者傚法。如用現代語體來表達這段史實,是說漢文帝知道了有人來獻千里馬,便說:此風不可長,此例不可開。我已經當了皇帝,要出去有所行動的時候,前面有擎著刺繡飛駕的旗隊,正步開道。後面又跟著侍候的宮人們,坐著刻畫祥鳳的車隊,帶著御廚房,平平穩穩,浩浩蕩蕩地向前推進,大約每天只走五十華里就要休息了。如果帶著警衛的部隊,加上軍事設備等後勤輜重車隊,大約每天只走三十華里便要休息了。那麼,我當皇帝的,單獨一個人騎上千里馬要到哪裡去呢?
  無論是達官顯要,乃至貴為帝王,沒有周圍的排場,沒有軍警保護的威風,也只是一個普通的人而已,並無其他的奇特之處。甚至遇到危難,還很可能正如民間俗話所說「鳳凰失勢不如雞」呢!因此,他退還了這匹奉獻上來的千里馬,並且交代下去,還要算還送馬來的來回路費和開支。同時又下了一道命令(當時把皇帝的命令叫「詔書」)宣佈說:「朕」(過去歷史上皇帝們的自稱)不接受任何名貴稀奇的奉獻,要地方官們通知四方,以後不要打主意奉獻什麼東西上來。
  這在漢文帝當時的政策作為,的確是很賢明的作風,不只是因為他的個性好尚節儉的關係。在那個時候,從戰國以來到秦漢紛爭的局面,長達兩百餘年,可以說中國的人民,長期生活在戰爭的苦難中。縮短來說,由秦始皇到楚漢分爭以後,直到漢文帝的時代,也有五六十年的離亂歲月。這個時候的社會人民,極其需要的便是「休養生息」,其餘都是不急之務。所以他的政策一上來便採用了道家無為之治,以「慈」、「儉」、「不敢為天下先」(不要主動去生事)為建國原則。首先建立寬厚的法治精神,廢除一人犯罪,並坐全家的嚴刑。跟著便制定福利社會人民的制度,「詔定振窮、養老之令」。
詔曰:方春和時,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樂。而吾百姓鰥寡孤獨窮困之人,或阽於死亡而莫之省憂。為民父母將何如?其議所以振貸之。
  又曰:老者非帛不暖,非肉不飽,今歲首不時(註:年初及隨時的意思)使人存問長老。又無布帛酒肉之賜,將何以住天下子孫孝養其親哉!具為令:八十以上,月賜米肉酒。九十以上,加賜帛絮。長吏閱視,丞若尉(丞、尉都是地方基層官職名稱)致二千石(地區主政官職稱謂)遣都吏循行,不稱者督之。
  學老子的漢文帝絕對沒有錯。但是後代有些假冒為善,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帝王們,卻錯學了漢文帝。例如以欺詐起家,取天下於孤兒寡婦之手的晉武帝司馬炎,在他篡位當上晉朝開國皇帝的第四年,有一位拍錯馬屁的太醫司馬程,特別精心設計,用精工絕巧的手工藝,製作了一件「雉頭裘」,奉獻上去。司馬炎便立刻把它在殿前燒了,並且下了詔書,認為「奇技、異服,典禮(傳統文化的精神)所禁。」敕令內外臣民,敢有再犯此禁令的,便是犯法,有罪。讀中國的歷史,姑且不論司馬氏的天下是好是壞,以及對司馬炎的個人道德和政治行為又作什麼評價;但歷來對奇技淫巧、精密工業以及科技發展的嚴禁,大體上,都是傚法司馬炎這一道命令的精神。因此,便使中國的學術思想,在工商科技發展上駐足不前,永遠停留在靠天吃飯的農業社會的形態上。
  劫灰和人類的物質文明
  其實,回轉來追溯我們在科學發展的學術思想史上,歷代並非無人,只是都怕背上傳統觀念中玩弄「奇技淫巧」的惡名。同時,更受到混合儒道兩家思想的「玩人喪德,玩物喪志」等似是而非的解釋所限制。
  姑且不說老祖宗黃帝如何發明指南針、指南車,或者更早的老祖宗們在天文和數學方面,又如何一馬當先地居於世界科學史上的先導地位。至於戰國時代,方士們的煉丹術,成為世界科學史上化學的鼻祖。甚至五行學說的運用,在天文、地理和克服沙漠與航海等困難上,也有相當的貢獻。只以科技工業來說,在戰國前期,最著名的便有墨子與公輸般在軍事武器上的彼此互相鬥巧。除此之外,《墨子·魯問篇》與《韓非子·外儲篇》上,還分別記載著墨子曾經用木材製造一個飛鳥。公輸般也有用竹子、木材製造一隻鳥鵲,放在空中飛了三天不掉下來的記錄。還有,南北朝時期,有一位和尚,也用木材造了一個飛鳥,在空中飛翔好幾天,最後又回轉原處降落。不幸的是,這些比發明飛機還早的發明,受到「奇技淫巧」觀念的影響,被埋沒了,沒有受到如西洋思想中的重視,再加研究,再加改進而成為人類實用的科學技能。
  至於明代初期鄭和所製造遠航的大樓船,以及宋、元時代在戰爭中運用的大炮,是否學自西洋,或是中國的發明,輾轉傳到歐洲而加以改良,考證起來,實在也很困難。因此,也不敢輕信一般的定論,貿然地認為自西洋傳來。
  總之,在我們的歷史上,自戰國以下,科技的發展,都被「奇技淫巧,典禮所禁」這個觀念所扼殺,那也是事實。而這個觀念,是否受老子的「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的思想所影響,卻很難肯定。老子所指的「難得之貨」,正如呂不韋思想中的「奇貨可居」的大貨。換言之,它的內涵,多半是指天下國家的名器——權力,並非狹小到像他自己——老子一樣,只願意騎上一條青牛過函谷關,決不肯坐大馬車去西渡流沙。
  因為講到古代科學技術的發展、機械的發明,以及工商貨品的開發,幾乎每一樣事物都和道家的方伎有關。例如在十九世紀最為重視的動力能源,便是煤炭。在我們的歷史上,最初發現煤炭的趣話,是在漢武帝時代。漢武帝為了教練水師——海軍而開鑿昆明池。因為開鑿昆明池這個大水庫,便挖到煤炭。但是當時的人們不知道這塊黑而發亮又堅硬的石頭是什麼古怪的東西,便呈獻上來給皇帝。漢武帝看了當然也不知道,只好找以滑稽出名的東方朔來問。東方朔耍了一個關子,推說他自己也不知道,就順水推舟說,正好西域來了一位胡僧,請他來,一定可以找到答案。這樣一來,更引起漢武帝的興趣了。找來了胡僧,問他這塊黑石頭一樣的是什麼東西,胡僧便說:「此乃前劫之劫灰也。」一塊煤炭,叫它做「劫灰」,多麼富有神秘性的文學筆調啊!
  其實,劫灰的典故,出在佛經。佛說物質世界的存在,也和人的生命一樣,有它固定的變化法則。在人的一生而到死亡,有四大過程,叫做「生、老、病、死」,誰也逃避不了。但就物質世界的地球和其他星球而言,它的存在壽命,雖然比人的身體壽命長,結果也免不了死亡的毀滅,不過把物質世界由存在到毀滅的四大過程,叫它「成、住、壞、空」。當上一次這個地球上的人類世界被毀滅的時候,火山爆發,天翻地覆,在高溫高壓下,經過長時間的化學變化,沒有燒化的,還保有原來形狀的,就是化石。至於燒成灰塊的,就是煤礦、鐵礦之類。熔成漿的,就是石油。佛學中的「前劫之劫灰」,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煤炭。佛學的這種說法,是被現代科學——地質學的理論所認同的。但在西漢武帝的時代,這種理論就很新奇了。
  那麼,我們的古人,既然知道了煤炭,為什麼不早早開發來應用,卻始終上山打柴,拿草木來做燃料呢?這又是另一個有趣而具意義的問題。這個思想,也出在道家的學術思想。道家認為天地是一大宇宙,人身是一小天地。地球也是一個有生機的大生命,就如人身一樣。人體有骨骼、血脈、五臟、六腑、耳目口鼻以及大小便等等,地球也是一樣,它有生機,不可輕易毀傷它。不然,對人類的生存,反有大害。因此,雖然知道有「天材地寶」的礦藏,也決不肯輕易去挖掘。即使挖掘,也要祭告天地神祇,得到允許。不然,只有偷偷地在地層表面上撿點便宜。其實,哪個神祇又管得了那麼多?但是人心即天心,人們的傳統思想是如此,神祇的權威就起了作用了。
  正因為這種思想,使得我們全國的豐富的煤礦等寶藏,才保留到現在,作為未來子孫們生存的資財。例如現在人所用的能源石油,在道家的觀念來講,是萬萬不敢輕易多用的。因為那是地球自身營衛的脂肪或者猶同人體的骨髓,如果挖掘過分了,這個地球生命受到危害,就會加速它的毀滅。
  這種思想,這種觀念,看來多麼可笑,而且極富於兒童神話式的濃厚幽默感。因為我們現在是科技的時代,決不肯冒昧地輕信舊說。但是,我們不要不瞭解。現代真正的大科學家們,他們反而驚奇佩服我們的祖先,遠在十幾個世紀以前,早已有類似現代科學文明的地質學和礦藏學的理論和認識。
  世上無如人欲險
  接著「不尚賢」、「不貴難得之貨」而來的,便是以「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作為總結。換言之,「不尚賢,使民不爭」是消極的避免好名的爭鬥,「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是消極的避免爭利的後果。名與利,本來就是權勢的必要工具,名利是因,權勢是果。權與勢,是人性中佔有慾與支配欲的擴展。雖是賢者,亦在所難免。司馬遷所謂「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真是不易的名言。固然也有人厭薄名利,唾責名利,認為不合於道,但「名利本為浮世重,古今能有幾人拋」呢?除非真有如佛道兩家混合思想的人,所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也許不在此例,也許是未能確定之詞。因為照一般宗教家們所說的超越人類以外的世界,也仍然脫不了權力支配的偶像,那麼,無論在這個世間或是超越於這個世界,照樣還是跳不出權勢的圈套。這樣看來,人欲真是可悲的心理行為。不過,也許有人會說,人欲正是可愛的動力,人類如果沒有佔有支配的慾望,這個世界豈不沉寂得像死亡一樣的沒有生氣嗎?是與非,真難說。且讓我們轉一個方向來反映老子的「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的說法吧!
  首先,我們要確定「欲」是什麼?很明顯的答案,「欲」有廣義和狹義兩層涵義。廣義的「欲」,便是生命存在的動力,包括生存和生活的一切需要。狹義的「欲」,一般來說,都是指向男女兩性的關係和飲食的需求。
  例如代表儒家的孔子,在《周易·序卦傳》便說:「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夫婦之道,不可以不久也。」他在《禮記》的說明中,又說:「男女飲食,人之大欲存焉。」孔子雖然不像後來的告子一樣,強調「食、色,性也」。但很顯然地,他把「喜、怒、哀、樂、愛、惡、欲」七情中的「欲」字,乾脆了當地歸到男女飲食的範圍。人的生命的存在,除了吃飽喝足之外,跟著而來的,便是男女兩性的關係了。因此,他刪訂《詩經》開端的第一篇,便採用了「關睢」。孔子並不諱言男女飲食,只是強調在男女飲食之際,須要建立人倫的倫理秩序,要「發乎情,止乎禮」。
  上面的舉例,就是把「欲」的涵義,歸納到狹義的色慾範疇。此外,歷來儒道兩家的著述,厭薄色慾,畏懼色慾攫人的可怕說法,多到不勝枚舉。宋代五大儒中,程明道的「座中有妓,心中無妓」的名言,一直是後世儒者所讚揚的至高修養境界。乃至朱熹的「十年浮海一身輕,乍睹藜渦倍有情。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等等,似乎都是切合老子的「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的名言。
  到了魏晉以後,隨著佛家學說的輸入,非常明顯地,「欲」的涵義,擴充到廣義的範疇,凡是對一切人世間或物質世界的事物,沾染執著,產生貪愛而留戀不捨的心理作用,都認為是欲。情慾、愛慾、物慾、色慾,以及貪名、貪利,凡有貪圖的都算是欲。不過,它把欲剖析為善與惡的層次。善的欲行可與信願並稱,惡的欲行就與墮落銜接。對於欲樂的思辨分析,極其精詳,在此暫且不論。尤其佛家的小乘戒律,視色慾、物慾如毒蛇猛獸,足以妨礙生命與道業,避之唯恐不及。與老子的「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又似如出一轍。因此,從魏晉以後,由儒釋道三家文化的結合,匯成中國文化的主流,輕視物慾的發展,偏重樂天知命而安於自然生活的思想,便普遍生根。有人說,此所以儒道兩家思想——老子、孔子的學說,歷來都被聰明黠慧的帝王們,用作統治的工具。
  反正人類總是一個很矛盾的生物,在道理上,都是要求別人能做到無慾無私,以符合聖人的標準。在行為上,自己總難免在私慾的纏縛中打轉。不過,自己都有另一套理由可為自己辯白。如果老子的本意,真要人們做到「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慾」。事實上,在人世間的現實社會裡,是絕不可能的事。除非天地再來一次混飩,人類重返原始的時代,如道家所說的「葛天氏之民,無懷氏之民」的初古時期,或者可以如此。
  虛心實腹與鼓氣
  可是在秦漢以後修學神仙丹道的道家方士們,大多都遵守老子的告誡,要極力做到「絕嗜禁慾,所以除累」的功夫,以便具有學仙得道的資格。不過,請注意我所說的「大多」這個概念。當然不包括自認為是黃帝傳承的「黃老之道」的全部道家神仙方術。這些大多數的學道的人們,在基本上,除了希望自己嚴謹地做到「離情棄欲」為入道之門以外,最重要的,便要做到如老子所說的「虛心實腹,弱志強骨」的實證境界。尤其發展到後世,修道學神仙的,都在修煉如何虛心,如何實腹,如何弱志,如何強骨。再配上老子在後面所說的「專氣致柔,能嬰兒乎」等等說法,不但使修道的人都致力於追求這種境況,即如練習拳術武功的人,乃至講究讀書做學問,注意修心養性的人們,也在或明或暗地,努力於虛心實腹的功夫。
  最有趣的,大家明知「絕嗜禁慾」的涵義,如果這一步做不到,根本就沒有辦法再繼續進修到什麼「虛其心」的程度。既然心不能虛,下一步的「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的境界,豈非純是一片空談。可是誰又自肯承認不對呢?於是一概不管老子前言的「棄欲虛心」的先決條件,便只從「實其腹」的守神、練氣、存想、守丹田等等五花八門的方法上去修煉,於是弄得大腹便便如富家翁,一副滿面紅光的發財相,就算有道之士,到了最後,仍然跳不出一般常人的規則,還不是落在高血壓或心臟病等的老病死亡之列。
  講到這裡,且讓我們輕鬆一下,先來看看一些通人達士的說法,免得使一般學道修仙的人聽了太過緊張,那就罪過不淺。其實,我也很相信幼年課外讀物有關人道的昇華,可以達到神仙的境界。這些當年幼少時期的讀物,便有:「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以及「三十三天天重天,白雲裡面出神仙。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堅。」但到後來漸漸長大,又讀過許多更深入的丹經道書,甚至全部《道藏》,真有如入「山陰道上,目不暇接」的氣勢。只是相反地,歷觀許多修道學仙人們的結果,以及一般通人達士的著作,那又不免會心一笑,黃粱夢醒,仍然回到人的本位裡來。例如司馬遷,曾經親訪修道學仙的人們,而有「山澤列仙之濤,其形清?」的記載。可見並不是都像元朝以後畫家們想像的八仙中的漢鍾離,活像一個魚翅燕窩吃多了的大腹賈的樣子。此外,歷代文人「反遊仙」之類的詩詞作品也很多。例如辛稼軒調寄「卜算子」的《飲酒》詞,便是從人道的本位立言,不敢妄想成仙學佛:「一個去學仙,一個去學佛。仙飲乾杯醉似泥,皮骨如金石?不飲便康強,佛壽須千百,八十餘年入涅?,且進杯中物。」讀了辛稼軒這首詞,真可使人仰天狂笑,浮一大白。不過,我們同時要知道,這是他的牢騷,借題發揮,借酒澆愁而已。同樣地,他另有一首枉讀聖賢書,不能發揮忠誠愛國抱負,而借酒抒杯的名詞:「盜跖倘名丘,孔子如名跖,跖聖丘愚直到今,美惡無真實。簡冊寫虛名,螻蟻侵枯骨,千古光陰一霎時,且進杯中物。」其餘如清人的反遊仙詩也很多,如借用呂純陽做題目的,「十年橐筆走神京,一遇鍾離蓋便傾。不是無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誤先生」,「妾夫真薄命,不幸做神仙」等,到處可見。
  道家虛心養氣的真傳
  儘管歷來的通人達士們,口頭筆下,都在反對神仙佛道,但是遇到無可奈何之處,在潛在的意識裡,何嘗不懂憬超越人間,倘佯於天人的美景。所以練氣行功,講究氣住丹田的人們,依舊多如過江之鯽,趨之若鶩。我常常碰到有些傾心修道的人來問,如何氣住丹田等等問題。我總是反問,你為什麼要氣住丹田來作實腹的功夫?如照道家所說的「氣」,有三種不同的寫法和定義,必須知道。古代道書上的「氣」寫作「?」。「?」這個字的上半部「無」就是後世的「無」字,下面四點則代表了火。那麼,無火之謂氣,並非指空氣的氣,也不是呼吸的氣。現在用的這個「氣」字,下面有一個米字,是指人們吃了米谷等食物後所化生的氣。還有一個好像簡體字的「氣」,是指空氣的氣,姑且不管它是哪個氣,一個人的身軀,猶如一具裝有各種零件的皮囊。假如我們把氣體打入一個皮袋裡,然後要叫這股氣呆板固定,永久停留在某一部位,是有可能嗎?很明顯的答案,氣是不會凝固停留在某一部位的。如果說有可能,那已經不是氣體,它已變化成為一個固體的東西。在我們的身軀內,另外裝進一樣固體的東西,那就太可怕了,豈不成了一個瘤嗎?氣,本來就是「流動不居,周流六虛」的能量,你要氣住丹田,充實腹部的下丹田,那只能說「徒有空言,都無實義」。如果真有如此感覺,那是注意力集中,心理控制作用所引發的感受反應而已,並非真有一樣東西。
  那麼,老子所講的「虛其心,實其腹」就沒有它的事實根據嗎?其實,老子講的是修養上的真實功夫,絕對是真有其事。但它的先決條件,便是從無慾虛心入門。一個人如能真做到「離情棄欲」,心如止水澄波,那麼,自然而然就可達到呂純陽《百字銘》的修養境界了:
養氣忘言守,降心為不為。動靜知宗祖,無事更尋誰。真常須應物,應物要不迷。不迷性自住,性住氣自回。氣回丹白結,壺中配坎離。陰陽生反覆,普化一聲雷。白雲朝頂上,甘露酒須彌。自飲長生酒,逍遙誰得知。坐聽無弦曲,明通造化機。都來二十句,端的上天梯。
  事實上,難就難在無慾與虛心。正因為不能無慾,因此老子才教人一個消極的辦法,只好盡量避免,「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能夠利用消極的辦法做到也就不錯。然後再求虛心,自然可以充實內體。養之既久,也就自然可以「弱其志,強其骨」了。如果有心求之,早已背道而馳,違反「道法自然」的原則了。因此唐宋以後禪宗大師們呵斥狂妄之徒的習慣語,便反用老子所說的「虛心實腹」,認為是「空腹高心」之輩,不足以言了。其實,要明白老子的「虛其心,實其腹」的真實功夫,不如引用孟子的「其生色也,猝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最為確實。我們現在不是專講秦漢以後道家神仙派的丹道方術,只因老子本文的「虛心實腹,弱志強骨」的道理,牽涉到神仙丹道的養氣、修氣、練氣等基本觀念,略加說明,事關專題,不必細說,到此為止。
  趙宋是再次的南北朝
  至於由《老子》這章後半段所引起的:「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慾。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的無為之治的政治思想,在以往的歷史上,常被誤解,乃至被有些領導一個時代的帝王位,有意或無意地歪曲它的作用,那就不能完全倭過在老子身上了。這種歷史上的過謬,最明顯的事實,便是宋真宗的故事。
  當五代的末期,由趙匡胤的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躍登皇帝的大位以後,歷來的傳統歷史學者,秉承一貫的正統觀念,都以宋朝為主。如果我們從歷史統一大業的觀點來說,整個南北宋三百年間的政權,只是與遼、金,乃至西夏等共天下,彼此分庭抗禮,等於東晉以後第二個南北朝的局面。如果從中國文化的立場來看,南北宋與遼金元,都是服膺在中國文化的大纛之下,各有千秋,遼金的文治,比起宋朝,並無太大的遜色。這一觀點,也許是我對歷史的看法不同,但大致不會太離譜。尤其希望青年學者們,不要忽略了當時遼金的文化與中國文化大系的關係。
  在我們的歷史上,宋朝的建國,版圖很小,治權所及的地區,實在小得可憐。只是有宋一代,在學術文化上,比較重視文人政治,尊重儒家學術的地位,因此頗受歷來學者的匯歌讚揚而已。其實,當宋太祖趙匡胤當皇帝開始,玉斧一揮,北方的燕雲十六州,已非宋有。西南方的雲南迤西、蒙自一帶,又有以儒佛文化立國的大理國存在,也不尊奉趙宋的正朔,如果以漢唐的建國精神來講,先武功而後文治,那麼趙宋的天下,實在不無愧色。它的基本原因,因為宋太祖趙匡胤、宋太宗趙匡義兩弟兄,天生本質,都是軍人而兼愛好讀書的學者,因此對於軍機兵略,深知利害,不敢輕舉妄動。從好的方面來講,天性比較仁厚,雄長的氣魄就比較薄弱,大有如唐代詩人黃松非戰詩所謂「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勸君寞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慈悲懷抱。
  因此,宋太祖趙匡胤的初期策略,極力從事休養生息,在安定中求儉約,希望利用北人的貪得心理,以錢財來麻醉北遼,漸次買回燕雲十六州的一半版圖。如果我們用現代的名詞來說,他是想利用財政經濟的策略,來統一全國。不幸的是他的兄弟宋太宗趙匡義,沒有全盤瞭解他哥哥的策略,繼位不到幾年,就把國庫積存的財幣,用去了大半。到了宋真宗手裡,既不敢戰,又不敢和,進退兩難,非常棘手。好在肯接受名相寇准所堅持的決策,勉勉強強禦駕親征,博得「擅淵之役」一場軍事外交的勝利戰。但在當時,幾乎已把宋真宗嚇破了膽。這些事實,在歷史的實錄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寇准的膽識
  講到這裡,再讓我們多費些時間,稍微瞭解有關宋一代名臣寇准的表儒內道的大手筆。同時也可瞭解一下,道家「無為而無不為」的精神,用之在臣道的精彩一幕。寇準確是一位深信黃老之道的學者,在他擔當軍國大事的任內,家裡還隱密地供養著一位專修神仙丹道的道人。他的作風,大膽而縝密,豪放而平實,的確是深得黃老之道的三昧。他在澶淵之役中,勉強著皇帝宋真宗御駕親征,兵臨前線,在槍桿下辦外交,實在相當冒險。而且當時在宋真宗的旁邊,政府內部還有勢力相當的反對派。他卻不顧一切,謀定而動。這比起三國時代,魏廷建議諸葛亮出兵子午谷,還要冒險十倍,但是他居然做了。在這一件史實上,宋真宗肯聽寇准的意見,臨事能夠互相配合,固然也真的很可愛,但是他在前線,與敵人面對面的當時,卻不免戰戰兢兢,實在也很害怕,很想知道寇准的行動究竟有多少把握。於是派人去偵察寇准在做什麼,派去的人回來報告,這位身當重任的相爺,公然在這樣危急的前方,正與一班幕僚賓客們喝酒賭錢,漫不在乎。真宗一聽,總算放心了大半。寇准本來有好賭的習慣,但當時的賭局,真的是一場豪賭。他賭給敵人看,賭給宋真宗看,其實,他比諸葛亮在後花園釣魚、五路退兵的心情,還更緊張沉重,只是不能不好整以暇而已。這就是道家的妙用,也就是老子的「欲取姑予」的姿態。因此,也就難怪他在政治上反對派的死對頭王欽若,事後趁間在宋真宗面前用了一句挑撥的話,就使寇准再也不得重用,守真宗在澶淵之役以後,因為有事而回想起與寇准當時的冒險,頗有複雜的矛盾心理,所以王欽若趁機便說,寇准在增淵之役,不能算有大功,他只是拿陛下當一次大賭注而已。你看,只須一句便佞的口舌,就可害人不用刀,殺人不見血。好在趙宋的皇帝子孫們,本質上還很厚道,換了別的昏君,寇准的頭,準會被他送到敵寇的手裡去了。
  宋真宗賄賂宰相
  儘管未真宗不敢再用寇准,不敢再談統一的大業,運用輸款和談的政策,以圖苟且偷安。但是他知道全國的人心,朝野的士氣,並不甘心媚敵,更非心悅誠服這種半投降式的策略。那麼,若要做到「使民無知無慾,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就要另想辦法。結果,他接受王欽若的建議,利用宗教來迷醉朝野,安定人心,同時也可以自我安慰,仰仗神力來保佑平安。於是他就假托天神在夢中來降,要他在正殿建「黃?道場」一個月,當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等等詭話。又使人謊報得天書於泰山,要群臣上表,推尊道號,自稱為「崇文廣武儀天尊道寶應章感聖明仁孝皇帝」。從此以後,北宋的三百年天下,便與道教的神秘政策結了不解之緣。後來自稱為「道君皇帝」的迷信大師宋徽宗的北狩,何嘗不是宋真宗的前因所誤。
  一個國家的大政,絕對不能與宗教的作為混為一體,從古今中外人文歷史的記錄上去求證,凡是宗教與政治混合的時代,政教(宗教)不分的國土,結果沒有一個不徹底失敗的。不但污蔑了宗教,同時也斷送了國家。政治,畢竟是現實智慧的實際成果。宗教,始終是昇華現實的出世事業。如果強調宗教就是現實世間的事,那麼不是別有用心,就非愚即狂了。所以,宋真宗要想利用宗教的迷信而「使民無知無慾,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的當時,最大的顧忌,就怕宰輔大臣——同平章事王旦不同意。開始是試探,結果沒有辦法溝通。於是一方面由王欽若來婉轉疏通意見,一方面真宗派宮監夜裡送重禮到王旦的相府上去,並不說明來意是為了什麼要有這樣重的賞賜。這是當皇帝的公然賄賂大臣的傑作。因此弄得公正持重的名臣王旦有口難言,只好隨聲附和。如果寇准不被擠出中朝政府,恐怕「神道設教」就無法作為這個豪賭的賭注。後來王旦在臨終時,雖然宋真宗親自到病床旁邊探病,御手調藥,每天還三四次派人詢問病況,並由宮中送來薯蕷(山藥)粥。但是王旦耿耿於懷的事,卻無法因此釋然。他在臨死時,還吩咐家人要把他剃了鬚髮,穿上和尚的僧衣,表示抗議,表示懺悔。自恨當時對「天書」的愚民政策,沒有盡心竭力地勸諫,認為是一大罪過。
  我們引用了這一段歷史的事實,來說明《老子》這一章「使民無知無慾,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被宋真宗反用的前因後果,當然並非老子的本意,更不可隨便又給老子背上黑鍋。
  總之,我們不要忘了老子著述的本意,首重傚法自然道德的原則,假如人們都在道德的生活中,既不尚賢,又無慾而不爭,那當然合乎自然的規範,也就自然是太平無事的天下了。《禮記·禮運》一篇的記載,首先說明孔子的歎息,也是如此。時代到了後世,人人不能自修道德,人人不能善自整治爭心和慾望,只拿老子那些歎古惜今的話來當教條,那當然是背道而馳,愈說愈遠了。
              第四章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像帝之先。
  道與存在不存在間
  緊接上章「為無為,則無不治」的用而勿用,勿用而用之後,便提出「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作為「用道而不為道所用」的更進一層說明。在這裡首先要瞭解「沖」字與「盈」字是對等性的。「沖」字在《老子》這一章句中的意思,應該作為沖和謙虛的「謙沖」解釋。換言之,沖,便是虛而不滿,同時有源遠流長、綿綿不絕的涵義。如果解釋「沖」便是用中而不執一端或不執一邊的意思,也可以相通。總之,知道道的妙用在于謙沖不已,猶如來自山長水遠處的流泉,涓涓汩汩而流注不休,終而匯聚成無底的深淵,不拒傾注,永遠沒有滿盈而無止境。如果瞭解道的沖而不盈的妙用,它便如生生不已,永無休止,能生萬物的那個想像中的宗主功能一樣,就可應用無方,量同太虛。
  能夠做到沖虛而不盈不滿,自然可以頓挫堅銳,化解紛擾。然後參和它的光景,互同它的塵象。但它依然是澄澄湛湛,和而不雜,同而不流的若存若亡於其間。倘使真能做到這種造詣,完成這種素養,便無法知道它究竟是「誰」之子?似人而非人,似神而非神,實在無法比擬它像個什麼。假使真有一個能主宰萬有的大帝,那麼,這個能創造大帝的又是誰?這個「誰之子」的「誰」,才是創造大帝與萬物的根本功能,也姑且強名之叫它是「道」。但是道本無形,道本無名,叫它是「道」,便已非道。因此,只好形容它是「像帝之先」。
  本章的原文,大意已經如前面所講。但它內涵的流變,傳到後世,便有從個人修養去體會它本意的一面;又有從對人處事等事功去領略它妙用的一面。從個人修養上去體會的,屬於修習道術的神仙丹道派的居多。從事功與對人處事去領略的,則屬於歷來帝王或名臣將相們的行事。
  從個人的修養來講,修道的基本,首先要能沖虛謙下,無論是煉氣或養神,都要如此,都要衝虛自然,永遠不盈不滿,來而不拒,去而不留,除故納新,流存無礙而不住。凡是有太過尖銳,特別呆滯不化的心念,便須頓挫而使之平息。對於煉氣修息,煉神養心,也都要如此,倘有紛紜擾亂、糾纏不清的思念,也必須要解脫。至於氣息與精神,也須保養不拘,任其沖而不盈。如此存養純熟,就可以和合自然的光景,與世俗同流而不合污,自掩光華,混跡塵境。但是此心此身,始終是「沖而用之或不盈」。一切不為太過,太甚。此心此身,仍然保合太和而澄澄湛湛,活活潑潑,周旋於塵境有無之間。但雖說是澄澄湛湛,必須若存若亡,不可執著。我即非我,誰亦非誰,只是應物無方,不留去來的痕跡,所謂「先天而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如此而已。
  但在一般道家人物的行為來說,對於「和其光,同其塵」兩句,尤其重視。同時配合魏伯陽真人所著《參同契》中「被褐懷玉,外示狂夫」的兩句話,奉為典範,所以有道之士往往裝瘋賣傻,蓬頭垢面混跡於塵世。這種思想和作為,到了後世,便更有甚焉,構成小說中許多故事,影響民俗思想甚巨,如濟公活佛的喝酒吃狗肉,呂純陽三戲白牡丹等等,都從「和光同塵」的觀念而來,勾畫出修道人的另一番面目。至於《高士傳》、《高僧傳》或《神仙傳》的人物,典型各有不同,大體說來,真能和光同塵的實在太難,也並不多見。
  漢文帝、康熙、郭子儀
  從事功方面來講,受到老子思想的影響,建立一代事功的帝王,嚴格說來,只有漢文帝和清初的康熙。尤其康熙善於運用黃老之道的成就,更有過於漢文帝的作為。
  漢文帝是老老實實地實行老子的哲學來治國,奠定兩漢四百年的劉家天下。康熙是靈活運用黃老的法則,開建清朝統一的局面。以十多歲的少年,處在內有權臣、外有強藩的局面,而能除鰲拜,平三藩,內開博學鴻詞科以網羅前明遺老,外略蒙藏而開拓疆土,都自然而然地合於老子的「沖而用之或不盈」、「挫其銳,解其紛」的法則,深得老子的妙用。因此,他特地頒發《老子道德經》,囑咐滿族親王們加以研讀,奉為領導學的聖經寶典。
  姑且不談漢文帝與康熙的老子哲學。退而求其次,隨便列舉歷史上名將相的事功,用來說明《老子》本章中的「沖而用之或不盈」,以及「挫其銳,解其紛」的作為。瞭解中唐名將郭子儀與名相李泌的故事,也可「得其圄中,應用無窮」了!
  郭子儀,是道道地地,經過考試錄取的武舉異等出身,歷任軍職,到了唐玄宗(明皇)天寶十四年,安祿山造反,才開始詔命他為衛尉卿、靈武郡太守、克朔方節度使,屢戰有功。當唐明皇倉皇入蜀,皇太子李亨在靈武即位,後來稱號唐肅宗,拜郭子儀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仍總節度使的職權。轉戰兩年之後,郭子儀從帝子出任元帥的廣平王李豫,統率番漢兵將十五萬,收復長安。肅宗曾親自勞軍灞上,並且對他說:「國家再造,卿力也。」但在戰亂還未平靖,到處尚需用兵敉平的時候,恐怕郭子儀、李光弼等功勞太大,難以駕馭,便不立元帥,而派出太監魚朝恩為觀軍容宣慰使來監軍。
  一個半男半女的太監,又懂得什麼,但他卻代表了朝廷(政府)和皇帝,處處加以阻撓,動輒掣肘,致使王師雖眾而無統率。在戰場上,各個將領就互相觀望,進退失據。不得已,又詔郭子儀為東畿山南東道河南諸道行營元帥,魚朝思因此更加忌妒,密告郭子儀許多不是,因此又詔郭子儀交卸兵權,回歸京師。郭子儀接到命令,不顧將士的反對,瞞過部下,獨自溜走,奉命回京閒居,一點也沒有怨尤的表示。
  接著,史思明再陷河洛,西戎又逼據首都,經朝廷(政府)的公認,認為郭子儀有功於國家,現在大亂未靖,不應該讓他閒居散地。肅宗才有所感悟,不得已,詔他為諸道兵馬都統,後來又賜爵為汾陽王。可是這時候的唐肅宗已經病得快死了,一般臣子都無法見到。郭子儀便再三請求說:「老臣受命,將死於外,不見陛下,目不瞑。」因此才得引見於內寢,此時肅宗親自對郭子儀說:河東的事,完全委託你了!
  肅宗死後,當時和郭子儀並肩作戰、收復兩京的廣平王李豫繼位,後來稱號為唐代宗。又因親信程元振的讒言,暗忌宿將功大難制,罷免了郭子儀的一切兵權職務,只派他為監督修造肅宗墳墓的山陵使而已。郭子儀愈看愈不對,一面盡力修築好肅宗的陵寢——墳墓,一面把肅宗當時所賜給他的詔書敕命千餘篇(當然包括機密不可外洩的文件),統統都繳還上去,才使代宗有所感悟,心生慚愧,自詔說:「朕不德,治大臣憂,朕甚自愧,自今公毋疑。」
  跟著,梁崇義竊據襄州,叛將僕固懷恩屯汾州,暗中約召回紇、吐蕃寇河西、踐徑州、犯奉天、武功。代宗也同他的祖父唐明皇一樣,離京避難到陝州。不得已,又匆匆忙忙拜郭子儀為關內副元帥,坐鎮咸陽。這個時候,郭子儀因罷官回京以後,平常所帶的將士,都已離散,身邊只有老部下數十個騎士。他一接到詔命,只好臨時湊合出發,藉民兵來補充隊伍,一路南下,收集逃兵敗將,加以整編,到了武關,又收編駐關防的部隊,湊了幾千人。後來總算碰到舊日的部將張知節來迎接他,才在洛南擴大閱兵,屯於商丘。因此,又是軍威大震,使得吐蕃夜潰遁去,再次收復兩京。
  大概介紹了郭子儀個人歷史的幾個重點,就可以看出他的立身處世,真正做到「用之則行,捨之則藏」,不怨天,不尤人的風格。他帶兵素來以寬厚著稱,對人也很忠恕。在戰場上,沉著而有謀略,而且很勇敢。朝廷(政府)需要他時,一接到命令,不顧一切,馬上行動。等到上面懷疑他,要罷免他時,也是不顧一切,馬上就回家吃老米飯。所以屢黜屢起,國家不能不有他。像郭子儀這樣作為,處處合於老子的「沖而用之或不盈」的大經大法。無怪其生前享有令名,死後成為歷史上「富貴壽考」四字俱全的絕少數名臣之一。
  郭子儀與魚朝恩
  另兩件有關他個人的行誼,足以說明「挫其銳,解其紛」作法的。一是關於他與監軍太監魚朝思的恩怨,在當時的政治態勢上,是相當嚴重的,魚朝思曾經派人暗地挖了郭子儀父親的墳墓。當唐代宗大歷四年的春天,郭子儀奉命入朝。到了郭子儀回朝,朝野人士都恐怕要掀起一場大風暴,代宗也為了這件事,特別弔唁慰問。郭子儀卻哭著說:我在外面帶兵打仗,士兵們破壞別人的墳墓,也無法完全照顧得到,現在我父親的墳墓被人挖了,這是報應,不必怪人。
  魚朝思便來邀請他同游章敬寺,表示尊敬和友好。這個時候的宰相是元載,也不是一位太高尚的人物。元載知道了這個消息,怕魚朝思拉攏郭子儀,問題就大了。這種政壇上的人事糾紛,古今中外,都是很頭痛的事。因此,元載派人秘密通知郭子儀,說魚朝思的邀請,是對他有大不利的企圖,要想謀殺他。郭子儀的門下將士,聽到這個消息,極力主張要帶一批武裝衛隊去赴約。郭子儀卻毅然決定不聽這些謠傳,只帶了幾個必要的家憧,很輕鬆地去赴會。他對部將們說:「我是國家的大臣,他沒有皇帝的命令,怎麼敢來害我。假使受皇帝的密令要對付我,你們怎麼可以反抗呢?」就這樣他到了章敬寺,魚朝思看見他帶來的幾個家撞們戒備性的神情,就非常奇怪地問他有什麼事。於是郭子儀老老實實告訴他外面有這樣的謠傳,所以我只帶了八個老家人來,如果真有其事,免得你動手時,還要煞費苦心地佈置一番。他這樣的坦然說明,感動得魚朝恩掉下了眼淚說:「非公長者,能無疑乎!」如果不是郭令公你這樣長厚待人的大好人,這種謠言,實在叫人不能不起疑心的。
  盧杞、李白與郭子儀
  另有一則故事,是在郭子儀的晚年,他退休家居,忘情聲色來排遣歲月。那個時候,後來在唐史《奸臣傳》上出現的宰相盧杞,還未成名。有一天,盧杞來拜訪他,他正被一班家裡所養的歌伎們包圍,正在得意地欣賞玩樂。一聽到盧杞來了,馬上命令所有女眷,包括歌伎,一律退到大會客室的屏風後面去,一個也不准出來見客。他單獨和盧杞談了很久,等到客人走了,家眷們問他:「你平日接見客人,都不避諱我們在場,談談笑笑,為什麼今天接見一個書生卻要這樣的慎重。」郭子儀說:「你們不知道,盧杞這個人,很有才幹,但他心胸狹窄,眼瞅必報。長相又不好看,半邊臉是青的,好像廟裡的鬼怪。你們女人們最愛笑,沒有事也笑一笑。如果看見盧杞的半邊藍臉,一定要笑,他就會記恨在心,一旦得志,你們和我的兒孫,就沒有一個活得成了!」不久盧杞果然作了宰相,凡是過去有人看不起他,得罪過他的,一律不能免掉殺身抄家的冤報。只有對郭子儀的全家,即使稍稍有些不合法的事情,他還是曲予保全,認為郭令公非常重視他,大有知遇感恩之意。
  講到這裡,忽然想到另外一則李太白與郭子儀有關的故事。在郭子儀初出茅廬,擔當小軍官時候,因為不小心犯了軍法,而被扣押。這件事情被李白知道了。李白早就非常器重這位少壯軍官,一聽到消息,就來找到郭子儀的長官說情,這個長官也是李白的朋友,因此就從輕處置,平安無事。等到後來安祿山造反以後,天寶十五年,李白在江西潯陽,卻和另一位李家的帝子,永王李磷相識,拉他參加幕府。永王名義上是起兵勤王,實際上也想趁機上台當皇帝,因此而違抗肅宗的東巡詔命,結果兵敗於丹陽,李白也受到牽累,在潯陽坐牢,後來又要被流放到夜郎。好在郭子儀已收復兩京,名震一時,功勞又大,他知道李白受到牽連致罪,就拿他的戰功極力保奏,李白才蒙赦免。這件歷史故事記載在唐人的詩話中,是否真實,我們不講考據。不過一個名士和名將的知遇結合,卻是人們情願相信確有其事,而且也顯見古人長厚,好人好事的一報還一報,很是痛快淋漓。因此昔日女詩人汪小蘊,在論史詩中有關郭子儀的名句有:「一代威名邁光弼,千秋知己屬青蓮。」青蓮是李白的別號。
  史載郭子儀年八十五而終。他所提拔的部下幕府中,有六十多人,後來皆為將相。八子七婿,皆貴顯於當代。「天下以其身為安危者殆三十年,功蓋天下而主不疑,位極人臣而眾不嫉,窮奢極欲而人不非之。」歷代歷史上的功臣,能夠做到功蓋天下而主不疑,位極人臣而眾不嫉,窮奢極欲而人不非,實在太難而特難。這都是郭子儀一生的作人處事,自然合乎「沖而用之或不盈」,「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的原則。
  半個芋頭十年宰相
  李泌,也是中唐史上突出的人物,他幾乎和郭子儀相終始,身經四朝——玄宗、肅宗、代宗和德宗,參與宮室大計,輔翼朝廷,運籌帷幄,對外策劃戰略,配合郭子儀等各個將領的步調,使其得致成功,也可以說是肅宗、代宗、德宗三朝天下的重要人物。只是因他一生愛好神仙佛道,被歷來以儒家出身、執筆寫歷史的大儒們主觀我見所摒棄,在一部中唐變亂史上,輕輕帶過,實在不太公平。其實,古今歷史,誰又敢說它是絕對公平的呢?說到他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善於運用黃老撥亂反正之道的作為,實在是望之猶如神仙中人。
  李泌幼年便有神童的稱譽,已能粗通儒、佛、道三家的學識。在唐玄宗(明皇)政治最清明的開元時期,他只有七歲,已經受到玄宗與名相張說、張九齡的欣賞和獎愛。有一次,張九齡準備拔用一位才能不高,個性比較軟弱,而且肯聽話的高級巨僚。李泌雖然年少,跟在張九齡身邊,便很率直地對張九齡說:「公起布衣,以直道至宰相,而喜軟美者乎!」相公你自己也是平民出身,處理國家大事,素來便有正直無私的清譽,難道你也喜歡低聲下氣而缺乏節操和能力的軟性人才嗎?張九齡聽了他的話,非常驚訝,馬上很慎重地認錯,改口叫他小友。
  李泌到了成年的時期,非常博學,而且對《易經》的學問,更有心得。他經常尋訪嵩山、華山、終南等名山之間,希望求得神仙長生不死的方術。到了天寶時期,玄宗記起他的幼年早慧,特別召他來講《老子》,任命他待詔翰林,供奉東宮,因而與皇太子兄弟等非常要好。在這個時候,他已經鑽研於道家方術的修煉,很少吃煙火食物了。
  有一天晚上,他在山寺裡,聽到一個和尚唸經的聲音,悲涼委婉而有遺世之響,他認為是一位有道的再來人。打聽之下,才知道是一個作苦工的老僧,大家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平常收拾吃過的殘羹剩飯充飢,吃飽了就伸伸懶腰,找個角落去睡覺,因此大家便叫他懶殘。李泌知道了懶殘禪師的事跡,在一個寒冬深夜,獨自一個人偷偷去找他,正碰到懶殘把撿來的干牛糞,壘作一堆當柴燒,生起火來烤芋頭。這個和尚在火堆旁縮做一團,面頰上掛著被凍得長流的清鼻水。李泌看了,一聲不響,跪在他的旁邊。懶殘也像沒有看見他似的,一面在牛糞中撿起烤熟了的芋頭,張口就吃。一面又自言自語地罵李泌是不安好心,要來偷他的東西。邊罵邊吃,忽然轉過臉來,把吃過的半個芋頭遞給李泌。李泌很恭敬地接著,也不嫌它太髒,規規矩矩地吃了下去。懶殘看他吃完了半個芋頭便說:好!好!你不必多說了,看你很誠心的,許你將來做十年的太平宰相吧!道業卻不說了!拍拍手就走了。
  白衣山人——李泌
  到了安祿山造反,唐明皇倉皇出走,皇太子李亨在靈武即位,是為肅宗,到處尋找李泌,恰好李泌也到了靈武。肅宗立刻和他商討當前的局面,他便分析當時天下大勢和成敗的關鍵所在。肅宗要他幫忙,封他做官,他懇辭不幹,只願以客位的身份出力。肅宗也只好由他,碰到疑難的問題,常常和他商量,叫他先生而不名。這個時候,李泌已少吃煙火食。肅宗有一天夜裡,高興起來,找來兄弟三王和李泌就地爐吃火鍋,因李泌不吃葷,便親自燒梨二顆請他,三王爭取,也不肯賜予。外出的時候,陪著肅宗一起坐車。大家都知道車上坐著那位穿黃袍的,便是皇帝,旁邊那位穿白衣的,便是山人李泌。肅宗聽到了大家對李泌的稱號,覺得不是辦法,就特別賜金紫,拜他為廣平王(皇太子李豫)的行軍司馬。並且對他說:先生曾經侍從過上皇(玄宗),中間又作過我的師傅,現在要請你幫助我兒子作行軍司馬,我父子三代,都要借重你的幫忙了。誰知道他後來幫忙到子孫四代呢!
  李泌看到肅宗當時對政略上的人事安排,將來可能影響太子的繼位問題,便秘密建議肅宗使太子做元帥,把軍政大權付託給他。他與肅宗爭論了半天,結果肅宗接受了他的意見。
  肅宗對玄宗的故相李林甫非常不滿,認為天下大亂,都是這個奸臣所造成,要挖他的墳墓,燒他的屍骨。李泌力諫不可,肅宗氣得問李泌,你難道忘了李林甫當時的情形嗎?李泌卻認為不管怎樣,當年用錯了人,是上皇(玄宗)的過失。但上皇治天下五十年,難免會有過錯。你現在追究李林甫的罪行,加以嚴厲處分,間接地是給上皇極大的難堪,是揭玄宗的瘡疤。你父親年紀大了,現在又奔波出走,聽到你這樣作,他一定受不了,老年人感慨傷心,一旦病倒,別人會認為你身為天子,以天下之大,反不能安養老父。這樣一來,父子之間就很難辦了。肅宗經過他的勸說,不但不意氣用事,反而抱著李泌的脖子,痛哭著說:我實在沒有細想其中的利害。這就是李泌「沖而用之或不盈」的大手筆。唐明皇后來能夠自蜀中還都,全靠他的周旋彌縫。
  山人自有妙計
  肅宗問李泌剿賊的戰略,他就當時的情勢,定出一套圍剿的計劃。首先他斷定安祿山、史思明等的黨羽,是一群沒有宗旨的烏合之眾,目的只在搶劫,「天下大計,非所知也。不出二年,無寇矣。陛下無慾速,夫王者之師,當務萬全,圖久安,使無後害。」因此,他擬定戰略,使李光弼守太原,出井陘。郭子儀取馮詡,入河東,隔斷盜魁四將,不敢南移一步。又密令郭子儀開放華陰一角,讓盜眾能通關中,使他們北守范陽,西救長安,奔命數千里,其精粹勁騎,不逾年而蔽。我常以逸待勞,來避其鋒,去翦其疲。以所征各路之兵,會扶風,與太原朔方軍互擊之,徐命帝子建寧王李談為范陽節度大使,北並塞,與李光弼相犄角以取范陽。賊失巢窟,當死河南諸將手。肅宗統統照他的計劃行事,後來都不出其所料。這便是李泌的「挫其銳,解其紛」的戰略運用。
  後來最可惜的,是唐肅宗急功近利,沒有聽信李泌的建議,致使河北沒有徹底肅清,仍然淪陷於盜賊之手,便自粉飾太平,因此而造成歷史上晚唐與五代之際華夷戰亂的後遺症。
  為了特別褒揚久被埋沒的李泌長才,再略加說明他的行誼事績。肅宗為了盡快收復首都長安,等到郭子儀籌借到西北軍大集合的時候,便對李泌說:「今戰必勝,攻必取,何暇千里先事范陽乎!」李泌就說:如果動用大軍,一定想要速得兩京,那麼賊勢一定會重新強盛,我們日後會再受到困擾。現在我們有恃無恐的強大兵力,全靠磧西突騎(騎兵)、西北諸戎。假如一定要先取京師,大概在明年的春天,就可成功。但是關東的地理環境,與氣候等情況,春天來得較早,氣候容易悶熱,騎兵的戰馬也容易生病,戰士們思春。也會想早點回家,便不願再來輾轉作戰了。那麼,淪陷中的敵人,又可休養士卒,整軍經武以後,必復再度南來,這是很危險的辦法。但是肅宗這次,卻堅決地不聽李泌的戰略意見,急於收復兩京,可以稱帝坐朝,由此便有郭子儀借來回紇外兵,從元帥廣平王等收復兩京的一幕出現。
  兩京收復,唐明皇還都做太上皇,肅宗重用奸臣李輔國。李泌一看政局不對,怕有禍害,忽然又變得庸庸碌碌,請求隱退,遁避到衡山去修道。大概肅宗也認為天下已定,就准他退休,賞賜他隱士的服裝和住宅,頒予三品祿位。
  另有一說,李泌見到懶殘禪師的一段因緣,是在他避隱衡山的時期。總之,「天道遠而人道邇」,仙佛遇緣的傳說,事近渺茫,也無法確切地考據,存疑可也。
  英雄退步學神仙
  李泌在衡山的隱士生活過不了多久,身為太上皇的唐明皇死了,肅宗跟著也死了,繼位當皇帝的,便是李泌當年特別加以保存的皇太子廣平王李豫,後來稱號為唐代宗。代宗登上帝位,馬上就召李泌回來,起先讓他住在宮內蓬萊殿書閣,跟著就賜他府第,又強迫他不可素食,硬要他娶妻吃肉,這個時候,李泌卻奉命照做了。但是宰相元載非常忌妒他的不合作,找機會硬是外放他去做地方官。代宗暗地對他說,先生將就一點,外出走走也好。沒多久,元載犯罪伏誅,代宗立即召他還京,準備重用。但又為奸臣常衰所忌,怕他在皇帝身邊對自己不利,又再三設法外放他出任澧郎峽團練使,後再遷任杭州刺史。他雖貶任地方行政長官,到處仍有很好的政績,這便是李泌的「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的自處之道。
  當時奉命在奉天,後來繼位當皇帝,稱號為唐德宗的皇太子李適,知道李泌外放,便要他到行在(行轅),授以左散騎常侍。對於軍國大事,李泌仍然不遠千里地向代宗提出建議,代宗也必定採用照辦。到了德宗繼位後的第三年,正式出任宰相,又封為鄴侯。勤修內政,充裕軍政費用。保全功臣李晟、馬燧,以調和將相。外結回紇、大食,以困吐蕃而安定邊睡。常有與德宗政見不同之處,反覆申辯上奏達十五次之多。總之,他對內政的處理,外交的策略,軍事的部署,財經的籌劃,都做到了安和的績效。
  但德宗卻對他說:我要和你約法在先,因你歷年來所受的委屈太多了,不要一旦當權,就記恨報仇,如對你有恩的,我會代你還報。李泌說:「臣素奉道,不與人為仇。」害我的李輔國、元載他們,都自斃了。過去與我要好的,凡有才能的,也自然顯達了。其餘的,也都零落死亡了。我實在沒什麼恩怨可報的。但是如你方纔所說,我可和你有所約言嗎?德宗就說,有什麼不可呢!於是李泌進言,希望德宗不要殺害功臣,「李晟、馬燧有大功於國,聞有讒言之者。陛下萬一害之,則宿衛之士,方鎮之臣,無不憤怒反厭,恐中外之變復生也。陛下誠不以二巨功大而忌之,二臣不以位高而自疑,則天下永無事矣。」德宗聽了認為很對,接受了李泌的建議。李晟、馬燧在旁聽了,當著皇帝感泣而謝。
  不但如此,他做起事來,非常認真負責,曾經與皇帝力爭相權。因為德宗對他說:「自今凡軍旅糧儲事,卿主之。吏禮委延賞(張延賞),刑法委渾(渾鹼)。」李泌就說:「陛下不以臣不才,使待罪宰相。宰相之職,天下之事,成其平章,不可分也。若有所主,是乃有司,非宰相矣。」德宗聽了,便笑著說,我剛才說錯了話,你說的完全對。
  不幸的是,宮廷父子之間,又受人中傷而有極大的誤會,幾乎又與肅宗一樣造成錯誤,李泌為調和德宗和太子之間的誤會,觸怒了德宗說:「卿不愛家族乎?」意思是說,我可以殺你全家。李泌立刻就說:「臣惟愛家族,故不敢不盡言,若畏陛下盛怒而曲從,陛下明日悔之,必尤臣曰:吾獨任汝為相,不諫使至此,必復殺臣子。臣老矣,餘年不足惜,若冤殺鉅子,使臣以侄為嗣,臣未知得欲其祀乎!」因嗚咽流涕。上亦泣曰:「事已如此,奈何?」對曰:「此大事願陛下審圖之,自古父子相疑,未有不亡國者。」
  接著李泌又提出唐肅宗與代宗父子恩怨之間的往事說:「且陛下不記建寧之事乎?」(唐肅宗因受寵妃張良梯及奸臣李輔國的離間,殺了兒子建寧王李談)德宗說:「建寧叔實冤,肅宗性急故耳。」李泌說:「臣昔為此,故辭歸,誓不近天子左右,不幸今日復為陛下相,又觀茲事。且其時先帝(德宗的父親代宗)常懷畏懼。臣臨辭日,因誦《黃台瓜辭》,肅宗乃悔而泣。」(《黃台瓜辭》,唐高宗太子——李賢作。武則天篡位,殺太子賢等諸帝子,太子賢自恐不免故作:「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搞令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德宗聽到這裡,總算受到感動,但仍然說:「我的家事,為什麼你要這樣極力參與?」李泌說:「臣今獨任宰相之重,四海之內,一物失所,責歸於臣,況坐視太子冤橫而不言,臣罪大矣。」甚至說到「臣敢以宗族保太子。」中間又往返辯論很多,並且還告訴德宗要極力保密,回到內宮,不要使左右知道如何處理此事。一面又安慰太子勿氣餒,不可自裁,他對太子說:「必無此慮,願太子起敬起孝,苟泌身不存,則事不可知耳!」最後總算解開德宗父子之間的死結。德宗特別開延英殿,獨召李泌,對他哭著說:「非卿切言,朕今日悔無及矣!太子仁孝,實無他也。自今軍國及朕家事,皆當謀於卿矣。」李泌聽了,拜賀之外,便說:「臣報國畢矣,驚悸亡魂,不可復用,願乞骸骨。」德宗除了道歉安慰,硬不准他辭職。過了一年多,李泌果然死了,好像他又有預知似的。
  歷來的帝王宮廷,一直都是天下是非最多、人事最複雜的場所。尤其王室中父子兄弟、家人骨肉之間權勢利害的悲慘鬥爭,真是集人世間悲劇的大總匯。況且「疏不間親」,古有明訓。以諸葛亮的高明,他在荊州,便不敢正面答覆劉傳問父子之間的問題。但在李泌,處於唐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代父子骨肉之間,都挺身而出,仗義直言,排難解紛,調和其父子兄弟之間的禍害,實在是古今歷史上的第一人。因此,汪小蘊女史詠史詩,論鄴侯李泌,便有:「勳參郭令才原大,跡似留侯術更淳」的名句。郭令,是指郭子儀。郭子儀的成功,全靠李泌幕後的策劃。留侯,是寫他與張良對比。可惜在一般史書所載的偏見評語,輕輕一筆帶過,還稍加輕視的色調,如史評說:「泌有謀略,而好談神仙怪誕,故為世所輕。」其實,查通正史,李泌從來沒有以神仙怪誕來立身處事。個性思想愛好仙佛,只是個人的好惡傾向,與經世學術,又有何妨?善用謀略來撥亂反正、安邦定國,謀略有什麼不好?由此可見,史學家的論據,真是可信而不能盡情,大可耐人尋味。
  總之,大略講了中唐時期的郭子儀與李泌的歷史經驗,說明本章「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的效用,見之於文武將相在事功上的成就,可觀可法之處甚多。這段的發揮就暫且到此為止。
              第五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囗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聖人與芻狗
  從《老子》第一章「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到「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都以似異實同,體同用異的表達,說明道體的會同和作用的差別,由個人身心體會大道和立身處事的體同用異的層次。到了本章,又特別提出一則驚世駭俗的名言讜論,致使後世眾說紛紛,各抒己見。甚至,因此確認老子為陰謀家的鼻祖,或者指老子鄙夷儒家,薄視仁義,將人文的一切道德觀念,視為知識的偽裝。見仁見智,各執一端。誰是異端,誰是正見,本來便是各個思想上主觀的認定,也無足為怪。但老子在文言字句上,確是直截了當地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文從字順,難道這不是尖刻諷刺的語意嗎?其實,並非如此,未必盡然。
  為了說明其中的道理,必須先對本文中兩個名辭的內涵作個交代。一是「芻狗」,一是「仁」。「芻狗」,是草扎的狗,當然不是真的狗。說句老實話,我們的先民吃狗肉是很通常的事,直到現在,廣東的同胞們還喜歡吃狗肉,並不為怪,那是先民習俗的遺風。古人所謂家有六畜以備撰食,狗便是六畜中之一。因此,上古的祭祀,用狗肉作祭品,是很普遍的事。大約到了商、周以後,在祭祀中,才漸漸免除了狗肉這項祭品。但在某些祀典中,仍然須用草扎一個象形的狗,替代殺一頭真的活狗,這就是「芻狗」的來源。芻狗還未登上祭壇之前,仍是受人珍惜照顧,看得很重要。等到祭典完成,用過了的芻狗,就視同廢物,任意拋棄,不值一顧了。這正如流傳到現在的民俗祭神,有時簡化一點,不殺活豬,便用米粉做一個豬頭來拜拜,拜過以後,也就可以隨便任人當副食,而不像供在祭壇上那麼神聖不可侵犯了。「仁」字,在《老子》這章的本文中,當然是代表了周秦時代諸子百家所標榜的仁義的「仁」,換言之,也就是愛護人或萬物的仁慈、仁愛等愛心的表相。
  當在春秋戰國之際,諸侯紛爭,攫掠一般平民的生命財產、子女玉帛,割地稱雄,殘民以逞,原屬常事。因此,知識分子的讀書人,奔走呼籲,號召仁義,揭示上古聖君賢相,要人如何體認天心仁愛,如何以仁心仁術來治天下,才能使天下太平。不但儒者如此,其他諸子百家,大概也都不外以仁義為宣傳,以仁義為號召。無論是哪一種高明的學說,或哪一種超然的思想,用之既久,就會產生相反的弊病,變為只有空殼的口號,並無真正的實義了。例如佛說「平等」,但經過幾千年來的印度,階級懸殊,仍然極不平等。同樣地,我們先民教導了幾千年的仁義,但很可惜的,又能有幾多人的作為,幾多時的歷史,真正合於仁義之道!又如耶穌,大聲疾呼要「博愛」,但在西方兩千年來的文化,又有哪個時代真正出現對世界人類的博愛!此正是老子歎息「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的來由。
  如果我們瞭解了這些反面的道理,便可知道老子所提出正面的哲學。天地生萬物,本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生了萬物是很自然的事,死殺萬物,也是很自然的事。天地既不以生出萬物為作好事,同時也不以死殺萬物為作壞事。天地既生了長養萬類的萬物,同時,也生了看來似乎相反的毒殺萬類的萬物。生長了補藥,也生長了毒藥。補品不一定是補,因補可以致死。毒物也不一定是毒,以毒攻毒,可以活命。天地並不一定厚待於人類而輕薄了萬物,只是人類予智自雄,自認為天地是為了人們而生長萬物人,自稱為萬物之靈。其實,人們隨時隨地,都在傷害殘殺萬物。假如萬物有靈,一定會說人是萬物的最大毒害。其實,天地無心而平等生發萬物,萬物亦無法自主而還歸於天地。所以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是說天地並沒有自己立定一個仁愛萬物的主觀的天心而生萬物。只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而歸於還滅。假如從天地的立場,視萬物與人類平等,都是自然的,偶然的,暫時存在,終歸還滅的「芻狗」而已。生而稱「有」,滅而稱「無」,平等齊觀,何嘗有分別,有偏愛呢?只是人有人心,以人心自我的私識,認為天地有好生之德,因此發出天心仁愛的讚譽。如果天地有知,豈不大笑我輩癡兒癡女的癡言癡語嗎?
  明白了這個原理,便可了知真正有道的聖人,心如天地,明比日月,一切的所作所為,自視為理所當為,義所當為的事,便自然而然地做了。並不一定因為我要仁愛於世人,或我要愛護於你,才肯去做。如果聖人有此存心,即有偏私,即有自我,已非大公。再進一層來講,一個有道的聖人,生當天下大亂的時代,他真要為了救世而救人,既然有所作為,就不免保存了一面,而有所傷害到另一面了。殘殺天下而為我,決不可為。而殺一以儆百,亦等於殺百以存一的同是殺心,亦義所不忍為。那麼,聖人而要救世,就只有自殺以救天下嗎?自殺既不能救天下,天下亦非殘殺可救得了!所以佛說願度盡眾生,方自成佛。但以眾生界不可盡故,吾願亦永無窮盡。耶穌被釘上了十字架,只有祈禱說:「我為世人贖罪!」其實,罪在人心,誰也不能為誰贖罪,除非天下人能自仟罪悔過。因此,老子對於當時現世的人們,自稱為聖人之徒,號召以仁義救世者,認為他們徒托空言,都無實義。甚至假借仁義為名,用以自逞一己私慾之輩,更是自欺欺人,大不應該,他希望人們真能傚法天地自然而然的法則而存心用世,不必標榜高深而務求平實,才說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的名言,藉以警世。但老子說歸說,無奈周、秦以後的英雄帝王們,便真的以百姓為「芻狗」,達成一己的私慾。一旦身居王位之後,天下臣庶皆稱譽之為「聖明天子」,或直接譽為「當今聖人」,不知「聖」從何來?「明」從何起?恐怕老子重生,也只有緘口結舌,再也不敢另加五千言,重寫續本《道德經》了。
  正言若反
  為了重申「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以及後面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等的一貫涵義,且讓我們引用《莊子·外篇》的《(月去)篋》篇中所說的話,便可瞭解老子當時所以菲薄聖人譏刺仁義,都是為了世間多假借聖人的虛名,以及偽裝仁義的招牌。猶如近代和現代人,任意假托自由和民主為號召,實際是為了達成私慾的借口,醉心於獨裁者如此,西式民主的真實內容,又何嘗不如此?舉世滔滔,無可奈何。如莊子所說:
  故跖之徒問於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事先推測估計他的財富儲蓄),聖也。入先(在行動的時候,必身先士卒),勇也。出後(得手的時候,先要掩護同伴撤走,自己最後退卻),義也。知可否(能判斷可不可以行動),智也。分均(平均分配所得的利益),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有也。
  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在《天運》篇中又提到:「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靚而多責。」從表面看來,老子和莊子這種思想言論,好像是一種反派的哲學,尤其為狹隘觀念的宗教徒,並非大宗教家或教主,甚至,為走入儒家岔路的頑固派,或明知故犯,敢用而不肯說的事功派所深惡痛絕,認為是「不經之談」。其實,這正是「天理」「良心」的公平哲學。公道自在人心,只是一般說不出所以然,或是不忍心說得太透徹,說穿了,反黨乏味。司馬遷著《史記》,便用比較含蓄的論調來反映道家與老莊這類思想。到了元、明之間,民俗文學的小說家們,卻在小說的著作裡,表達了很多這方面的思想。說得痛快淋漓而有韻味的,如明末的賈鳧西所作的《木皮散客鼓兒詞》。他生當家破國亡的未造,秉著一腔忠義之憂,便借此道理而大發天地的牢騷,如說:
  忠臣孝子是冤家,殺人放火享榮華。
  太倉裡的老鼠吃的撐撐飽。老牛耕地使死倒把皮來剝。
  河裡的游魚犯下什麼罪?刮淨鮮鱗還嫌刺扎!
  那老虎前生修下幾般福?生嚼人肉不怕塞牙!
  野雞兔子不敢惹禍,剁成肉醬還加上蔥花!
  古劍殺人還稱至寶!墊腳的草鞋丟在山窪!
  殺妻的吳起倒掛上元帥印!頂燈的裴謹捱些嘴吧!
  活吃人的盜跖得了好死!顏淵短命是為的什麼?
  莫不是玉皇爺受了張三的哄?黑洞洞的本帳簿哪裡去查?
  好興致來時頑鐵黃金色!氣殺人運去銅鐘聲也差!世間事風裡孤燈草頭露!縱有那幾串銅錢你慢赭沙!
  風箱式的說話藝術
  老子為了說明天理的公平,與真正聖人的無主而任負化育,便直接指出天地間萬事萬物的生滅變化,既不是誰所主宰,也不是天地的有心製作。萬物的造化生滅,都是乘虛而來,還虛而去。暫時偶然存在的一剎那,只是有無相生的動態而已。因為有剎那綿延絕續常有的動,於是誤認為動態即是存在,而不承認返有還無的靜態也是存在的另一表相。所以他說:「天地之間,其猶橐囗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橐囗」,是舊式農業社會用作鼓吹通氣的工具,俗話叫做風箱。也就是《淮南子》本經所說的:「鼓橐吹捶,以銷鋼鐵」的冶煉金屬的工具之一。「橐」,是指它的外形的箱櫝。「囗」,是指它內在的往來活動的管片。但在舊式的農業社會裡,用布縫成兩頭通,中間空,用來裝置雜物的布袋,也叫做「橐」。至於「橐」,是三面密縫,一面通口的布袋。「囗」,便是後世的七孔笛。總之,「橐囗」,是老子用通俗習慣使用的東西,來說明這個物質世間的一切活動,只是氣分的變化,動而用之便有,靜而藏之,就好像停留在止息狀態。
  其實,這個天地的萬物,都在永遠不息的動態中循環旋轉,並無真正的靜止。所謂靜止,也只是相似止息而偶無動態感覺的情景而已。因此,同樣的原理,不同表達的《周易·系辭傳》裡便說:「吉凶悔吝,生乎動者也。」萬事萬物,動必有咎。在動的作為裡,所謂好的成分的吉,只佔四分之一。不好的凶,和僅次於凶的不好——悔、吝,便佔四分之三。
  然而天地與萬物,畢竟都在動態中生生不已地活著。活像是動,動是活力的表現。因此,愈動而愈生生不已。生生不已和永遠活動互為因果,互為生活。既然瞭解到天地之間氣分的變化往來,變動不息,生生不已,有無相生,動靜互為宗主。那麼,就可進而瞭解到一切人事的作為、思想、言語,都同此例。是非,善惡,禍福,主觀與客觀,都是不能肯定的確有一絕對性的標準。如果一定要理論上爭辯到有一個絕對的道理,這個絕對也只是在文字上,人為的,暫時裁定為窮盡之處而已。其實,在動態中,愈動而愈出,永無有窮盡的一點。猶如數理在開發中,也永無盡止。同樣地,人世間的是非紛爭,也是愈動而愈有各種不同方面的發展,並無一個絕對的標準。「才有是非,紛然失心。」只有中心虛靈常住,不落在有無、虛實的任何一面,自然可以不致屈曲一邊,了了常明,洞然燭照。這便是「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的關鍵。但也有認為老子這兩句話,是明哲保身、與世無爭的教條,所謂「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尤其是後世修煉神仙丹道學派的道家們,認為說話是最傷元氣的行為,而且是促使短命,造成不好運氣的最大原因。所謂「數窮」便是氣數欠佳、運氣坎坷的表示。因此修道之士,便有「開口神氣散,意動火工寒」的嚴厲訓誡了。這種說法,是否絕對合理,姑且引用古體文的「其然乎,其不然乎」兩句話來做結論,由大家自去思考取決了。
  如果轉進一層,瞭解到「橐囗」與風箱的作用,那麼,便可明白老子所說的「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的話,並不完全是教人不可開口說話。只是說所當說的,說過便休,不立涯岸。不可多說,不可不說。便是言滿天下無口過,才是守中的道理,才與後文老子所說「善言無瑕囗」的意旨相符。否則,老子又何須多言自著五千文呢!譬如風箱,在當用的時候,便鼓動成風,助人成事。如不得其時,不需要的時候,便悠然止息,緘默無事。倘使如「灌夫罵座,禰衡擊鼓」,說來無補於事,那便有違「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的明訓了。
               第六章
  谷神不死,是謂玄北,玄北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承接上文「天地之間,其猶橐囗平!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的法則,說明天地萬物與人我生命的作用,常在於一動一靜之間。要善加把握,善加運用。因此而引用本章「谷神不死」的一段,似靜而實動,雖動而似至靜。似乎虛無而實在含有無窮的妙用,雖然妙用無窮,但同時也蘊藏了用而無用的善巧方便。
  為了切實瞭解本章的內涵與後世一般修煉神仙丹道者的各種註釋,首先需要解決兩個關鍵性的名詞,即所謂「谷神」與「玄牝」。
  「谷神」:谷,當然是一般所謂山谷的簡稱。但是一般所謂的山谷,大致可以歸納成為兩種形態。一是如袋形的山谷,有進路而無出口。二是兩山夾峙,上仄中空而較隱蔽或者曲折的狹長形通道。
  第一類形的山谷,大多空氣不能對流,凡有聲響動靜,必然會有回聲。這種回聲是因為空氣不能對流而產生。但在某些愚昧者的觀念看來,便認為這樣的空谷,必是神靈的窟宅,因此而有回聲。其實回聲是物理的作用,並非神靈的顯赫威靈。可是在愚夫愚婦的心目中,往往因此而形成宗教式的神話,塑造了多少莫須有的傳說,認為其中有神。更有甚者,便套用了道家代表人物老子的名詞,稱它為「谷神」。
  第二類形的山谷,是隱晦曲折,兩頭相通的狹長通道,空氣對流,由這一頭的傳呼,便很迅速地暢達遙遠的那一頭。因此,也成為被人編織成神話的題材,認為其中如有神助。實際上,也是空氣的傳聲作用,並非真有不可思議的神秘存在。
  首先瞭解「谷神」之所以為神的道理,便是因為它的中間空洞無物,因此而形成其中的空靈作用。正因其中空而無物,才能生起看似虛無,而蘊藏似乎妙有的功用。
  其次,便是「玄牝」,「玄」字,也通作元始、元來、根元的「元」字。元,等於是萬物的初始根元,是極其微妙的第一因的代名詞。「牝」,在中國上古的文字中,是母性、雌性生殖機能的文雅代名詞。相反的,「牡」字,便是男性、雄性生理機能的代號。在這個世界上,一切動植物,雖然由牝牡兩性的結合而造成延續的生命,但個體生命絕大多數都是雌性,也就是陰性的生殖器官所出生的。因此,老子造了一個名詞,叫做「玄牝」。後世的道家由此引申,認為大海蕩蕩的中心點有一「海眼」。「海眼」雖小,卻是源源滾滾而出,成為大地層面的諸大海洋和江河的來源,它便是海的「玄牝」。至於北極,便是大地的「玄牝」。人體的「會陰」部分,則是人身生命源泉的「玄牝」之處。印度瑜伽術有關身瑜伽的術語,叫它「海底」,或視為「靈能」和「靈力」的窟穴。
  瞭解了這兩個名詞的內涵,然後便可大致明白《老子》本章的意義,是要體會虛靈不昧的「谷神」境界,中空無物,而有感應無方的無限妙用。正因其虛無空冥,所以生生不已,生而無生,有而不有,因此而永恆不死。後來的道教,改頭換面,稱之謂「洞元」、「洞虛」,也就是由此而來。
  「谷神」即空洞虛無而生妙有的功能,便是天地萬物生命源泉的根本,取一個代名詞,便叫它是「玄牝」。「玄牝」雖然中空無物,但卻是孕育天地萬物生命的窟宅,綿綿不絕,若存若亡。在這節文字裡,必須特別留意老子行文的用字之妙——這個「若」字。「若」字和佛學的「如」字,都是同樣的表相形容詞,用現代語來講,便是「好像」的意思。在虛無中生發妙有的功用,好像是綿綿不絕的存在,但並無一個實質的東西。如真有一實質,一切的有,最終總歸之於元始的虛無,這是必然的法則。和現代物理學所講的質能互變的原理相類同。
  吹毛用了急須磨
  在這一節裡,老子又說了一句非常重要的名言,便是「用之不勤」。相反地說,用得太勤,便是多用、常用、久用。這樣一來,就會違反「綿綿若存」的綿密的妙用了。那麼,怎樣才是「用之不勤」的道理?且讓我們借用臨濟義玄禪師的一首詩偈,作為深入的說明。
  沿流不止問如何?真照無邊說似他。
  離相離名人不稟,吹毛用了急須磨。
  所謂沿流不止,是說我們的思想情緒、知覺感覺,素來都是隨波逐流,被外境牽引著順流而去,自己無法把握中止。
  如果能虛懷若谷,對境無心,只有反求諸已,自心反觀自心,照見心緒的波動起滅處,不增不減,不迎不拒而不著任何阻力或助力,一派純真似的,那麼,便稍有一點像是虛靈不昧的真照用了。
  總之,「道」,本來便是離名離相的一個東西,用文字語言來說它,是這樣是那樣都不對。修它不對,不修它也不對。
  但是在「綿綿若存」,沿流不止的功用上,卻必須要隨時隨地照用同時,一點大意不得。好比有一把極其鋒利的寶劍,拿一根毫毛,捱著它的鋒刃吹一口氣,這根毫毛立刻就可截斷。雖然說它的鋒刃快利,無以復加,但無論如何,一涉動用,必有些微的磨損,即非本相,何況久用、勤用、常用、多用,那當然會使利劍變成了鈍鐵。所以說,即便是吹毛可斷的利劍,也要一用便加修整。隨時保養,才能使它萬古常新,「綿綿若存」。這就是「用之不勤」的最好說明。
  人為神的守護人
  話雖這樣說,可是後世一般修煉玄宗的神仙丹道派的人們,卻把老子的「谷神」之說改頭換面,拉到道教的《黃庭內景經》裡面,配合上古醫學的《黃帝內經》等原理,把人身的頭腦、心臟、小腹等體內的機能,各個派了一個守護的神人,配合天地日月時間空間方位等法則,隨時隨地加以特別保養,便是修煉神仙丹法的最基本的工夫。如果用西洋的文化分類觀念,這當然屬於神權思想時代的代表作。但是把老子的「谷神」之說,一變而為守護谷神,可以達到長生不死而羽化登仙,這卻是老子的道家思想一變為道教太上老君的第一蛻變。
  後來由道家的神仙丹道派,會合佛家修習念身的禪觀方法,再變為「內照形軀」的修煉方術,把人體的頭部、胸部、腹部三處,建立了上中下三丹田「守竅」等的導引方術,由此而有動轉河車、打通奇經八脈、「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的三步功法。由老子的「谷神」不死之說,再度為「守竅通關」超神入化的第二蛻變。
  於是,信奉《黃庭內景經》一派的神仙修法,與後世「守竅存神」的丹道修煉,又各主一端,互有異同。只是都忘了老子的「綿綿若存,用之不勤」的告誡,或者把「綿綿若存」又專用在煉氣一步工夫上去。大家都在那裡死守肉身,忙忙碌碌,戰戰兢兢地播弄精神,不免用之太勤,太過背道而馳,無怪老子早有前知,覺得不值後顧,只好騎了一頭青牛出函谷關而西邁了。
  其實,人身本來就是一個空谷,古人曾形容它叫臭皮囊,或臭皮袋,它是生命的所屬,是生命的工具,並非生命永恆的所有。至於虛靈不昧,用之如神的生命元神,則借這往來只有一氣如「橐囗」作用的空殼子以顯靈。如能在一動一靜之間,「寂然不動,感而遂通」,隨時隨地知時知量,知止知休,「吹毛用了急須磨」地「用之不勤」,「谷神」便自然不死。何況死也只是一番大體大息的作用,死即有生。「谷神」本來就是不死的,又何必要你忙忙碌碌守護它,才能使此「谷神」不死呢?真是如此,那麼神不如人,守此「谷神」,又何足可貴!這大概都是急於自求長生不死的觀念太切,把《老子》斷章取義,弄出來的花招。其實,再接下去,連著一讀下文,便不致於被「谷神」所困,而且可以瞭解「用之不勤」也是天地萬物自然的法則。
              第七章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
  老子的不自偷生
  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到「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再到「谷神不死」、「用之不勤」,便進而說明天地與萬物的生命所以自然而長生的道理。因此而有「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的說明。
  但是,老子用了一個天地與生命「不自生」,又播弄得後世的推理猜測,頭昏腦脹,不堪紛擾了。
  「不自生」,難道說,天地是由他生而來嗎?如果天地真由他生而來,那麼,與一般宗教學說中天地是神所創造的,便是同一論調。即如我們先民的傳說,盤古開天地,也不是無稽的神話了。那麼,可見天地之上,或者說天地之外,還另有一個能主宰天地的主人了。
  如果說,天地之所以能長久存在,那是因為它生育長養萬物,並不為自己的需要而生,因此說它是「不自生」。那麼,天地既然好心而生萬物,何必既生出來,又要消滅了它?弄得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好不耐煩。如果掉一句古文的口語,「何天地之不憚煩也?」
  老子說了一句天地之所以能長久存在的原因,是因為「不自生」,「故能長生」。即不說明是由他力而生,也不明顯地說為萬物而不得已不生。只是套上「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一段妙文,說明天地的「不自生」,正是天地極其自私的道理。天啊!如果說「不自生」還不能算是大公無私的表現,這樣看來,這個世界,這個天地之間,就絕對沒有一個真正的大公了。
  到此,有關公和私的辨別問題,且讓我們再看看所謂道家思想學術中另一有名的學說,那便是《陰符經》中一個類同的觀念。不過,比老子所說更為深刻。《陰符經》說:「天之至私,用之至公。」這種理論,無異是說,大公與大私本無一定的界限。全體自私到極點,私極就是公。換言之,大公無私到極點,即是大私。不過,這樣的大私,也可以叫他作大公了。因為大小粗細,公私是非,推理到了極點,都是無一定的界限與標準,所有這些界限與標準,都是人為的分別而已。這在基本理論上,是絕對可通的。但是,理極情忘,雖然可通,仍然不能完全妥恰。
  再進一層來看,無論老子的天地「不自生」,或《陰符經》的「天之至私,用之至公。」說來說去,說了半天,只是在道的體和用上掉弄花槍,一時蒙人心目而已。如果用另一種語意來表達,便可說天地能長且久而生長萬物,在人們的眼光中,只從萬物個體、小體的生命看來,有生又有死,好像是很不幸的事。但在天地長生的本位來說,生生死死,只是萬物表層形相的變相。其實,萬物與天地本來便是一個整體、同體的生命,萬物的生死只是表層現象的兩頭,天地的能生能死的功能,並沒有隨生死變相而消滅,它本來便是一個整體的大我,無形無相,生而不生,真若永恆似的存在。如此而已。
  因此,而引出下文,得道的聖人能傚法天地的法則立身處事,去掉自我人為的自私,把自己假相的身心擺在最後,把自我人為的身心,看成是外物一樣,不值得過分自私。只要奮不顧身,為義所當為的需要而努力做去。那麼,雖然看來是把自身的利益位居最後,其實恰好是一路領先,光耀千古,看來雖然是外忘此身而不顧自己,其實是自己把自己身存天下的最好安排。所以,結論便說「非以其無私邪」,豈不是因為他的沒有自私表現,「故能成其私」,所以便完成他那真正整體的、同體的大私嗎?當然,這個「私」字和大私,也可以說是以幽默的相反詞,反襯出真正大公無私的理念。
  明白了這個道理的奧妙,我們再來看看道家黃老的這種學說,在歷史上作為成功的指標,到處可見。尤其用在領導軍事的兵略上,用在領導為政的政略上,所謂「身先士卒」、「公而忘私」等等名言,便成為千古顛撲不破的無上法則。講到這裡,姑且讓我們說一句古今不易的笑話真理:「千古文章一大偷」。我們在童年的時代,都讀過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范先生在這篇大作中的名言,便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流傳警句。文章的大手筆,范先生確實當之而不愧。但是卻偷襲了老子的「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語意而加以引申,那是毫無疑問的。「干古文章一大抄」也好,「一大偷」也好,要偷得好,偷得妙。至於現代人,完全抄襲他人,卻不註明出處,反以此自以鳴高,那真是違反「盜亦有道」的道理,不值明眼人的一笑,只好由他們瞎鬧瞎起哄了。(一笑)
               第八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水的人生藝術
  為了引申發揮道家的似私而實無私的妙用,進而刻畫出如何才合於「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自存」的作用,因此便引出一段水之美的人生哲學。
  在這節的開場,首先提出「上善若水」為提綱。一個人如要傚法自然之道的無私善行,便要做到如水一樣至柔之中的至剛、至淨、能容、能大的胸襟和器度。
  水,具有滋養萬物生命的德性。它能使萬物得它的利益,而不與萬物爭利。例如古人所說:「到江送客掉,出岳潤民田。」只要能做到利他的事,就永不推辭地做。但是,它卻永遠還不要佔據高位,更不會把持要津。俗話說:「人往高處爬,水向低處流。」它在這個永遠不平的物質的人世間,寧願自居下流,藏垢納污而包容一切。所以老子形容它,「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以成大度能容的美德。因此,古人又有拿水形成的海洋和土形成的高山,寫了一副對聯,作為人生修為的指標:「水唯能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及天。」
  但在《老子》這一節的文言裡,要注意它「幾於道」的幾字,並非說若水的德性,便合於道了。他只是拿水與物不爭的善性一面,來說明它幾乎近於道的修為而已。佛說「大海不容死屍」,這就是說明水性至潔,從表面看,雖能藏垢納污,其實它的本質,水淨沙明,晶瑩透剔,畢竟是至淨至剛,而不為外物所污染。孔子觀水,卻以它「逝者如斯夫」的前進,來說明雖是不斷地過去,卻具有永恆的「不捨晝夜」的勇邁古今的精神。我們若從儒、佛、道三家的聖哲來看水的贊語,也正好看出儒家的精進利生,道家的謙下養生,佛家的聖淨無生三面古鏡,可以自照自明人生的趨向,應當何去何從;或在某一時間,某一地位如何應用一面寶鑒以自照、自知、自處。
  但在《老子》本章講修水觀的水道,除了特別提出它與物無爭,謙下自處之外,又一再強調地說,一個人的行為如果能作到如水一樣,善於自處而甘居下地,「居善地」;心境養到像水一樣,善於容納百川的深沉淵默,「心善淵」;行為修到同水一樣助長萬物的生命,「與善仁」;說話學到如潮水一樣準則有信,「言善信』;立身處世作到像水一樣持平正衡,「正善治」;擔當作事像水一樣調劑融和,「事善能」;把握機會,及時而動,做到同水一樣隨著動盪的趨勢而動盪,跟著靜止的狀況而安詳澄止,「動善時」;再配合最基本的原則,與物無爭,與世不爭,那便是永無過患而安然處順,猶如天地之道的似乎至私而起無私的妙用了。
  老子講了這一連串人生哲學的行為大準則,如果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就是完整而完善,實在太難了。除了歷史上對所標榜的堯、舜以外,幾乎難得有一完人。不過,能有一項的美德,也就可以樹立典範而垂千古了。我們來不及細數歷史的古今人物,但從平常熟悉的偶憶中,順便來說,由周大王的居分?,到周文王的以百里興;老子自己的一生,始終以周守藏史的卑職自處;吳太伯的讓國避地;張子房的自求封於「留」等等,都是傚法「居善地」的道理。其餘也有不少的聖君名臣,寬厚優容,做到「心善淵」的榜樣。諸葛亮的三顧出山,終至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以說是「與善仁,言善信」的楷模。漢代的文景之治,唐代的貞觀之政,君臣上下,大體都有「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的精神。只是人類歷史的事跡大多,一時也講說不完,姑且到此為止。此外,在東漢史上,有一段水的有名故事,那便是尚書僕射鄭崇對漢哀帝質問「門庭如市」的對話。鄭崇當時理直氣壯地對答說:「臣門如市,臣心如水。」因此而成為千古的名言,常被直道以事人主的大臣們所引用。那真是水的妙語。但可惜鄭崇的「臣心如水」,結果也難免死在昏君哀帝的手裡,水也應為他嗚咽興悲了!
              第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木兌)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由「上善若水」到「不爭故無尤」的用世無淨三昧,引而申之,說明天道自然的法則,因而引用在人生處世的哲學藝術上,便構成本章一連串「勸世文」式的老子格言。
  首先他說:「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可作兩個層次來理解它:
  (一)一個人,真能對天道自然的法則有所認識,那麼,天賦人生,已夠充實。能夠將生命原有的真實性,善加利用,因應現實的世間,就能優遊餘裕而知足常樂了。如果忘記了原有生命的美善,反而利用原有生命的充裕,擴展慾望,希求永無止境的滿足,那麼,必定會遭來無限的苦果。還不如寡慾、知足,就此安於現實,便是最好的解脫自在。
  (二)告誡在現實人生中的人們,若能保持已有的成就,便是最現實、最大的幸福。如果更有非分的慾望和希求,不安於現實,要在原已持有的成就上,更求擴展,在滿足中還要追求進一步的盈裕,最後終歸得不償失,還不如就此保持已得的本位就算了。
  總之,這種觀念的重點,在於一個「持」字的訣竅。能不能持盈而保泰,那就要看當事人的智慧了。如果從第二層次來講,老子這句話,是對當時在位的諸侯和權臣大夫們有所感而發的金玉良言。
  因此便有「揣而稅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等三聯引申的說法。
  「揣」,是比喻很突出,很尖銳的東西。「(木兌)」,原本是樑上加楹的意思。用在這裡,引申發揮,則和銳利的「銳」相通。一個人如果已經把握有鋒銳的利器,但卻仍然不滿於現狀,反要在鋒刃上更加一重銳利,俗諺所謂「矢上加尖」,那麼原有的鋒刃就很難保了。這是形容一個人對聰明、權勢、財富等等,都要知時知量,自保自持。如果已有聰慧而不知謙虛涵容,已有權勢而不知隱遁退讓,已有財富而不知適可而止,最後終歸不能長保而自取毀滅。
  例如財富到了金玉滿堂的程度,不能透徹瞭解陶朱公(范蠡)三聚三散的哲學藝術,最後,要想守住已有的利益而不可得。人們常會譏笑某種程度的有錢人是「守財奴」。其實,有財而能「守」,談何容易!「守」的學問,大矣哉!因此古人便有「創業難,守成不易」,「為君難,為臣不易」等永垂千古的名訓。
  等而下之,一個人在既有的富而且貴的環境中,卻不知富與貴的本身,便是招來後禍的因素。如果持富而驕,因貴而做,那便是自己對自己過不去,終會自招惡果,後患無窮。
  講到這裡,使我們聯想到許多歷史故事,可以反證老子這些名言的真實性。現在只隨便提出歷史上的帝王、將相,以及一般所知道的資料,稍作啟發。
  富貴難保的反面文章
  在我們的歷史經驗上,有關歷代帝王創業與滅亡的興衰成敗史,悉心詳讀,完全是一套因果報應的記錄。因此,守成之君,必須要「朝乾夕惕」,隨時戒慎恐懼,記取《老子》本章所說的道理,才能長保基業,坐穩江山。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曾經對歷史的懷疑,提出問題來問管仲:「昔者三王者,既弒其君。今言仁義,則必以三王為法度,不識其故何也?」
  對曰(管仲說):昔者,禹平治天下,及桀而亂之。湯放桀,以定禹功也。湯平治天下,及紂而亂之。武王代紂,以定湯功也。且善之伐不善也,自古至今,未有改之。君何疑焉!
  公(齊桓公)又問曰:古之亡國,其何失?
  對日(管仲說):計得地與寶(只打算擁有國土與財富寶物的現有大業),而不計失(並不考慮將來失去的必然禍害)。諸侯計得財委(對於各地方的諸侯,只要求他輸納財物或奉獻封地),而不計失(但不考慮地方諸侯怨憤反感的失策後果)。百姓計見親(對於一般人民,只滿足於目前臣服擁護的虛榮親切),而不計見棄(並不考慮他們不是衷心悅服,將來會被大家所反對揚棄的悲慘下場)。
  三者之屬,一足以削。遍而有者,亡矣。古之隳國家,殞社稷者,非故且為之也。必少有樂焉,不知其陷於惡也。
  這裡管仲所說的「非故且為之也,必少有樂焉,不知其陷於惡也」的意義,就是指只見日前的小利,而不計後果的大惡。也就是董仲舒《春秋繁露》所指的「春秋二百四十年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細惡不絕之所致也」。「細惡」,是指小小的過錯,小過不慎,終釀大禍,甚至於亡家亡國。
  歷代創業繼統的皇王帝霸,如果不深明老子所說傳統道家的哲學,到頭來,便有如劉宋末代的十三歲小兒皇帝來順帝,與明思宗兩人一樣的悲慘下場,至死不明為什麼遭遇有如此慘痛的前因與後果。
  中外歷史上的悲劇
  法國大革命的遠因,早自十八世紀(清朝康熙中葉)法國的中興英主開始。他就是自稱為「太陽王」的路易十四,窮兵黷武之外,又加上窮奢極欲,建築了名城凡爾賽宮等處。五六十年之間,傳位到曾孫路易十五手裡,在極度的豪華以後,不知「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反而變本加厲,「揣而稅之」。因此給後代子孫——路易十六留下國債四十億之巨。如此局面,當然不可長保。但路易十六明知危殆,始終沒有大刀闊斧的改革魄力,甚至還要矢上加尖。終至「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路易十六在凡爾賽宮的宮廷生活,耗費國家金錢之多,令人歎為觀止。每當有外國君主或重臣來訪,路易十六都一定要在凡爾賽宮開設盛宴,一次宴會下來,動輒就是千萬金元,笙歌達旦,作長夜之歡,戲子、歌女、舞妓,日夜不停地出入宮門,跳羽衣舞,唱霓裳曲。凡爾賽宮一年所喝的葡萄酒,就值七十九萬法郎之多。此外,單是魚肉就多達三百四十七萬法郎。還有點燈的蠟燭費用,也在五萬法郎以上。至於王宮中所用的宮女、宮人,那更是多到令人難以置信。例如御膳房的廚師就有二五九人之多,其主任廚師的年薪是八萬四千法郎。國王的秘書官將近千人之多,每個人的年薪是二十萬法郎。王后的侍女也有五百人之多,每個人的年薪最少也有一萬二千法郎。總計凡爾賽宮的宮女和侍臣是一萬六千人,這裡面還不包括一般貴族與朝臣。皇宮裡的御用馬匹有八千九百匹,御用車輛百多輛,所以每當路易十六出外巡幸,其行列之壯大有如祭典,無數車馬排成一條長蛇陣,大臣們佩紫帶黃,宮女們美服艷裝,那種窮奢極欲的威風氣派,真是有如天人一般。總計每年王室所花用的金錢竟相當國庫總收入的五分之一。除此之外,還有將近一萬的禁衛軍,每年也要花費三百萬元以上。王后安唐妮,那更是豪闊無度。她光是各種手鐲,就能值到七八百萬法郎,其他的首飾那就更不用說了。至於那些官廷貴族的年金,還不包括在王室經費以內。當時的凡爾賽宮,位於巴黎城郊,裡面有二十九個庭園,四座瞭望臺,有噴泉,有瀑布,四季鮮花盛開,極盡娛游之樂。
  可惜路易十六不能「持盈保泰」,反而促成大革命的提早來臨,徒使自己與安唐妮王后都上了斷頭台,留為後人啼噓憑弔,寄予無限的同情。有人將路易十六的王后安唐妮的促成敗亡之局,匹比清末的慈禧,雖不盡然,但都犯了「揣而稅之,不可長保」的錯誤,卻是相同。其實,富貴易使人驕,得意容易忘形,這是人類心理的通病。尤其是以往歷史上的帝后王孫,生育在深宮之中,長養於太監宮女之手,何嘗備知人間社會的種種。因此,在我們的歷史上,便常有自悲生為帝室兒孫的浩歎。
  當蕭道成迫使劉宋末代皇帝——十三歲小兒劉准讓位的時候,可憐的小皇帝,已自知不免於死亡,驚懼萬分,隨口就問蕭道成的幫兇大臣王敬則說:「今天就要殺我嗎?」王敬則說:「不要怕,不過遷居別宮。官家(對皇帝的稱呼)先世取司馬家,也是如此。」劉准一邊哭,一邊說:「願後身世世,勿復生帝王家!」
  同樣的問題,發生在明思宗(崇禎)的時代,當李闖王率兵入宮的時候,思宗用劍砍殺他的女兒長平公主,歎曰:「汝何故生我家!」
  由此,更可明白深入傳統道家哲學的歷代隱士、高士們,薄帝王而不為,唯恐富貴來迫,於是便有「避世唯恐不早,入山唯恐不深」的思想了。
  有關歷史名人在富貴貧賤之際,這一類的人生經驗典故,多到不勝枚舉。現在我們姑且摘取數則就反面發揮的詩文,以發人深省。
  仔細體會中國歷史上第二個南北朝——宋、遼、金、元時期幾首名人的詩,便可瞭解《老子》本章有關人生哲學的深意。也許說這些作品未免過於悲觀低調。但人生必須要經歷悲愴,才能激發建設的勇氣,這便是清代史學家、大文學家趙翼先生在《題元遺山詩集》中所謂的:
  身閱興亡浩劫空,兩朝文獻一衰翁。
  無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
  行殿幽蘭悲夜火,故都喬木泣秋風。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以下便是反映遼、金、元三朝有關「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的哲學文藝作品。
  遼·《伎者歌》
  百盡竿頭望九州,前人田土後人收。
  後人收得休歡喜,更有收人在後頭。
  人生事,的確如此。無奈人們明知而不能解脫!
  金·元遺山《秋夜》
  九死餘生氣息存,蕭條門巷似荒村。
  春雷漫說驚坯戶,皎日何曾入覆盆。
  濟水有情添別淚,吳雲無夢寄歸魂。
  百年世事兼身事,樽酒何人與細論。
  「百年世事兼身事」,到頭來,誰都難免有此感受。無論清平世界或離亂時代,大概都是如此。只可惜無遺山親身經歷興衰成敗的哲學觀點,卻是「樽酒何人與細論」的感慨,除非與老子細斟淺酌,對飲一杯,或許可以粲然一笑。
元·劉從益《題閒閒公夢歸詩》
  學道幾人知道味,謀生底物是生涯。
  莊周枕上非真蝶,樂廣杯中亦假蛇。
  身後功名半張紙,夜來鼓吹一池蛙。
  夢間說夢重重夢,家外忘家處處家。
  「學道幾人知道味」可為世人讀老子者下一總評。「謀生底物是生涯」,人人到頭都是一樣。若能了知「夢間說夢重重夢,家外忘家處處家。」又何必入山修道然後才能解脫自在呢?
元·密蘭沙《求仙詩》
  刀筆相從四十年,非非是是萬千千。
  一家富貴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
  牙笏紫袍今已矣,芒鞋竹杖任悠然。
  有人問我蓬萊事,雲在青山水在天。
  「一家富貴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真是看透古今中外的人情世態。正因其如此,要想長保「金玉滿堂」的富貴光景,必須深知「揣而稅之」的不得當,以及「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自取速亡的可畏。
  進退存亡之際
  「崇高必致墮落,積聚必有消散。緣會終須別離,有命鹹歸於死。」這是佛學洞穿世事聚散無常的名言,同時也是出世思想的基本觀點,可是以老子所代表道家哲學的可以出世,可以入世,他卻有「挫其銳,解其紛」的不死之藥,長保「散而未盡」的七字真言:「功遂,身退,天之道。」其中去了一個助語詞的之字,真正只有六字真言。後世的許多文學家們,感受意猶未盡,又再插入兩字一句,變成九字真言,成為「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了。七字真言也好,九字真言也好,說儘管說,說來還很瀟灑,可是在一般的觀念裡,總覺得它消沉低調意味太濃。其實,大家只是忘記觀察自然界的「天之道」,因此便覺低沉。如果仔細觀察天道,日月經天,晝出夜沉,夜出晝沒,寒來暑往,秋去冬來,都是很自然的「功遂、身退」的正常現象。植物世界如草木花果,都是默默無言完成了它的生命任務,靜悄悄地消逝,了無痕跡。動物世界生生不已,一代交替一代,誰又能不自然地退出生命的行列呢!如果說有,只有人類的心不肯死,不肯甘休,永遠想在不可把捉中冀求把捉,在不可能永久佔有中妄圖佔有。妄想違反自然,何其可悲!
  至於老子這些名言,究竟是正言天道不易法則的自然哲學?或是對他當時生存的時勢,有感而發,用來警覺世人?似乎不須爭論。但在我們的上古的歷史文化上,原來儒道並不分家的共通觀點來看,孔子、孟子,以及其他諸子之學,動稱先王,也都極力推崇堯舜的作為。堯舜之道的值得讚揚,那便是「功遂,身退,天之道」的最好範例。至於三代以後,家世天下的推位讓國,想要表現一下「功遂身退」,自稱為太上皇的戲劇,則幾乎沒有一個是出於至誠,也沒有一個有美好的收場。其次,如北魏文帝的退位出家,以及相傳清初順治入五台山的剃度,都是別有心事,絕非「功遂身退」的情懷。
急流勇退的類型
  等兩次之,從秦、漢之後,看歷史上風雲人物的作為風格,取其稍微類同於道家的,如漢代的張良與諸葛亮,原本存心都想「功遂身退」,但很可惜其遭遇仍然不能遂其所願。張良雖然不肯居功,只自謙退封於「留」地而為「留侯」,但卻身不由己,不能再加上三點水而一「溜」了之,以已絕人間煙火食的半仙之分,結果仍免不了受呂後的飲食所害而歿。與其如此,還不如諸葛武侯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身成絕代之功,更為划算。
  也許由此歷史經驗的教訓,致使後來道家人物的作為,如東晉的抱朴子——葛洪,南朝齊梁之際的陶弘景,更加小心謹慎。葛洪便早早抽身,自求出任為勾漏令,以宦途當隱遁,暗暗修他所認為的仙道以終。陶弘景則及早掛冠神武門,悠哉游哉,造成「山中宰相」的局面,作他的洞天《真誥》,自在精神領域了事。
  到了隋唐之間,文中子以儒佛道三家通才的學養,講學河汾,造成唐初開國一班文武兼資的盛世人才,在人文文化上立下莫大功德,但結果姓名隱沒不彰,反令後世多方考據,是為退身幕後的曠代奇人,雖無赫赫事功,卻真合於身退之道。
  至於宋初,隱逸在華山的陳摶,已經完全走入道家的神仙行列,另當別論。南宋的韓世忠,知機早退,騎驢湖上,笑傲山林,可算明智之舉,難能可貴。明初的誠意伯劉基,以亦儒亦道的姿態出山,輔助朱元璋而成功帝王事業,但結果仍然難逃被毒而亡。
  此外,另如佛家出家的高僧而返還俗世初服,成功留名於歷史的,如元初的劉秉忠,明永樂時期的少師姚廣孝,可算切實作到了「功遂身退」。此外如幫助朱元璋,專任辦理西番外交政治的高僧宗泐禪師,不論道業學問,或者事功,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但照樣不能「功遂身退」而圓寂於西番任所。由此可見無論如何高明的人物,畢生能完全合於「功遂身退,天之道」的,確是不易了!難道「名韁利鎖」,當真牢不可破嗎?
  但從唐宋以後儒家思想的觀點來看,對於老子的這句名言,雖然並無非議之處,只是把它換了文字的表達,變成「謙讓」或「謙光」的美德而已。其實,後世的儒家是心有不甘,不敢完全苟同老子的觀念,尤其反對修仙成佛之說,因此而搬弄文字的表相而已。這種思想,最有意趣的代表作品,莫如清人一首借題發揮、詠呂純陽的詩:
  十年橐筆走神京,一遇鍾離蓋便傾。
  不是無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誤先生。
  介於道家、儒家的風範,能夠做到「功遂身退」,入世又似出世的,歷史上有沒有這一類的典型人物呢?我認為從兩晉清談玄學的影響,在南北朝之間,有著不少風流人物。風格最為標準的,要算梁武帝的名臣韋睿。他善於從政,也善於用兵作戰,有諸葛亮綸巾羽扇、指揮若定的丰神,又有「上善若水」、「功成不居」的意境。如遇老子,或者肯收他為徒,較之函谷關的守關吏尹子,應無遜色。可惜南北朝這一時代,在歷史上不大出色,因此南北朝的人物也都被人所遺忘埋沒了。
  韋睿,字懷文,京兆杜陵人。他是漢丞相韋賢的後裔,系出名門世族。自少即受郡守祖征的賞識,認為是「干國家,成功業」之才。當南齊紊亂之際,他肝衡人物,認為梁武帝蕭衍還可算是命世之才,便決計輔從。歷遷太子右衛率,出為輔國將軍、豫州刺史,領歷陽太守,後遷調合肥,以功進爵為侯。
  梁武帝決心北伐,魏遣中山王元英為征南將軍,率兵南來禦敵。韋睿奉命統部北伐,屢建奇功。他素來體弱多病,雖在前線作戰,也未嘗騎馬,只乘坐白木板輿,手執白如意,督厲將士,勇氣無敵。平常與士卒同甘苦,極力愛護部下,令出必行,戰無不勝。魏人軍中有謠:「不畏蕭娘與呂姥,但畏合肥有韋虎。」對他畏懼萬分。
  當前方軍情緊急的時候,梁武帝遣親信曹景宗與他會師,而且特別對景宗說:「韋睿,卿之鄉望,宜善敬之。」因此,景宗見韋睿,執禮甚謹。但每當戰勝,景宗與其他將領,都爭先上報。獨韋睿遲遲報告,不願爭功。有一次,在慶祝勝利的慶功宴會上,韋睿與景宗同席,酒酣興至,大家倡議賭錢來作餘興,約定以二十萬為賭注。景宗一擲便輸,韋睿趕緊把一張骰子翻轉,變成景宗是贏家,韋睿自己還連聲說:「奇怪!奇怪!」
  其實,蕭梁朝代開創之初,所有的巨僚將佐,莫過韋睿。梁武帝明知他的才能,但始終不委任他作統帥,反而用一個無大才略的宗室臨川王蕭宏來當元帥,而且又派曹景宗與他並肩作戰,在在處處,都心存顧忌。好在韋睿自知苟全於亂世,隱避林下,並非上策,只有如此行其自處之道,不貪名利,不爭功勞,而且還在功成之時,深自謙退,以免猜忌。因此他活到七十九歲而歿,遺囑但穿常眼薄葬便了。總算在他身死的時候,感動得梁武帝親臨慟哭,完結他一生苟全於亂世,「功遂身退,天之道」的名劇。
  與韋睿行跡有所不同,便是後梁元帝蕭繹的功臣、荊山居士陸法和。他先識侯景必反,但沒有人相信其言。到了侯景派兵攻擊湘東,他自請統兵以解湘東之危,受任郢州刺史。後又向元帝建議大舉定魏的政策,不為所用,自稱:「吾嘗不希釋梵天王生處,豈窺人王位耶!但於空王佛所,與王有因緣,如不能用,則奈業何!」及元帝失敗,齊宣帝封他為太尉,賜甲第。他只求將府第作佛寺,終日焚香靜坐偏室,預期死日。到時果然坐化,屍縮三尺如嬰兒大小。這也是「功遂身退」、異常之道的一例,頗可耐人尋味。
  附「功遂身退,天之道」的一些資料:
  獨庵老人——姚少師《自題像贊偈》
  看破芭蕉拄杖子,等閒徹骨露風流。
  有時搖動龜毛拂,直得虛空笑點頭。
  應臬姚少師影堂有《自題偈語》詩(明詩紀事)
  冀北江南事已非,禪機未了說戎機。
  止聞智者師黃石,曾見功臣著衲衣。
  衫翠濕空春欲老,砌塵凝席客來稀。
  一參偈語低徊久,颯颯靈風動素緯。
  明·蒼雪大師詩四首
  鶴馬遺蹤自道林,相傳野老尚堪尋。
  花開不擇貧家地,鳥宿偏投嘉樹陰。
  棄世久拼隨世遠,入山惟恐未山深。
  命根斷處各根斷,十載應難負寸心。
  山深麋鹿好為群,水草豐饒隔世氛。
  牽犢飲流嫌污口,讓王洗耳怪來聞。
  鴻飛易遠逃羅網,水草難求脫斧斤。
  不是絕人何大甚,人情更薄是秋雲。
  匹夫有志實堪從,難奪三軍氣所鍾。
  聖代唐虞如在上,隱淪巢許亦相容。
  楚狂昔日歌衰鳳,漢室今誰起臥龍。
  草木餘年能遂養,大夫何必受秦封。
  天子潯陽特詔宣,虎溪慧遠志辭堅。
  僧因賜號恩逾重,山不稱臣怒受鞭。
  獅子爪牙隨踞地,像王鼻孔任撩天。
  慧持入定今何在,老樹枯禪不記年。
              第十章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知乎?天門開闔,能無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老子》的版本,一般習慣,都沿用王弼注的編排,九九八十一章,暗寓《易經》的象數。但是否就是《老子》原著的本來面目,問題太不簡單,縱使有帛書《老子》等出土,亦很難確定誰是誰非。這些工作,屬於考據家的工夫學問,實在不敢妄加論斷。
  如果照慣用的王注版本來講,也很有次序,寓意深遠,不可厚非。例如由第一章所標示的道的體和用,「同功而異位」的內涵,一直到第九章的「功遂,身退,天之道」為止,似乎井然有條,已告一段落。第十章的內容,只是引申修習內養的超越現世之道,以及明瞭「同功而異位」的用世之道的發揮。
  魂魄精神一擔裝
  第十章的開始,從修習內養的超越現世之道來講,有三個要點。第一,「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是第一步修身成就的要點。第二,「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是第二步修身成就的要點。第三,「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是第三步修心智成就的要點。
  從第一要點來講,首先要解決一個問題,什麼才是「營魄」?「營」和「衛」,在我們上古傳統的醫學,例如歷來所標榜的《黃帝內經》——《靈柩》、《素問》等傳述中,它便是人體生命的兩大關鍵。「營」,是指人體生命中的血液和養分等作用。「衛」,是指人體生命中的本能活動,屬於元氣的功能。「營」中有「衛」,「衛」中有「營」,這兩者必須調和均衡,一有偏差,就成為病象。
  至於「魄」字和「魂」字的連合互用,也屢見於我們上古傳統的神仙方伎諸書。普通合稱,叫它「魂魄」。這兩個字,都是從田從鬼的象形會意字。「魂」字左旁的「雲」字,就是象徵雲氣的簡寫。一個人的精神清明,如雲氣蒸蒸上升,便是「魂」的象徵。在白天的活動,它就是精神,在睡夢中的變相活動,它便是靈魂。「魄」字,邊旁是白,一半形聲,一半會意。在肉體生命中的活動力,便是它的作用。所以俗說一個人的「氣魄」、「魄力」等等,就是這個意思。
  以神仙丹道家學說來講,認為生而魄在肉體生命活力中普遍存在。不經修煉,不得和魂凝聚為一,死後魄就歸沉於地。因此,魂是鬼影,魄是鬼形。到了宋代的理學家們,一變為張橫渠的理論,便構成「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的說法。二氣,是指抽像的陰陽二氣。其實,都從道家的魂魄之說脫胎轉變而來。
  在《老子》的本章文言中,沒有「營衛」的出現,卻只有「營魄」的標示。因為「營衛」是人體醫學的範疇,「營魄」便是神仙方伎的濫觴。或者如此,也許不然!
  《老子》的原文在「營魄抱一」之上,首先加了一個「載」字,用字非常巧妙。人身如一部車乘,當然也如一具機器,其中裝載了「營」和「魄」兩樣重要東西。一個平凡的普通人,長年累月,隨時隨地,都在使用這兩樣東西,而且它們是各自為政,但又隨時合作。
  思想的紛煩,情感的囂動,常使自己魂靈營營困擾,常在放射消散之中,散亂不堪。體能的勞動,生活的奔忙,常使精魄渙散,不可收拾。如此這般,動用不休,不能持盈保泰,終至死亡而後已。老子說,倘使人能將生命秉受中的營魄合抱為一,永不分離,便可得長生的希望了。因此說:「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
  由這個理論和實際的經驗,傳到春秋、戰國以後的方士者流(方伎之士),再一演變為神仙丹道的修煉方法,便擺脫老子所說的「營魄」古語,乾乾脆脆,用「神」「氣」兩種名詞,取而代之。而且明白指出長生不老的方術,只需將生命中的「神」「氣」兩樣東西,凝結為一,便可成功。神是能思慮的主體,氣是活力的泉源。但最難的,便是這兩種東西始終不聽你的指揮,因此也永遠不能合抱而為一體。所以後世的丹道家,便有種種方法,如何來煉氣,如何來養神。甚至把神譬喻是動物中的龍,是礦物中的汞。把氣譬喻為虎、為鉛。種種形容,種種妙譬,仍然不出老子的「載營魄為一」而已。這便是第一步修身成就的要點。
  養氣與修心
  其次,從另一角度來講,假如一個人能夠做到「專氣致柔,能嬰兒乎!」也就差不多可使「營魄抱一」了。因為老子這句名言,卻使後世人為了想達到「專氣致柔」的效果,想盡種種方法,建立了許多門道。尤其到了近代,自有武當派張三豐的太極拳流行普及以來,到處都可看到、聽到「專氣致柔」的論調。但很可惜的,誰又真能修氣而達到專一的地步呢?心氣既然不能專一,要想使它化剛為柔,以柔克剛,更所難能。氣不能柔,哪裡還能達到返老還童、狀如嬰兒的境界呢?
  但是要從煉氣而求得祛病延年、長生不老的方法,早已成為東方人文的專長。無論是中國道家的煉氣功夫,或印度的瑜伽術等的煉氣,都是靠一雙鼻孔、一個嘴巴,加上動作來作呼吸。據我所知的統計,至少有兩百多種不同的煉氣法,當然也包括了道家和佛家的。
  佛家自隋唐以來,由智者大師所創立天台宗的修持入門方法,便很注重用修氣調息作為止觀的入手法門,如《小止觀》六妙門的數息、隨息等基本方法。後來演變為天台宗山外的三十六步修煉氣功程序,再傳到了日本,便成為合氣道、武士道等的功夫。又如西藏密宗的一部分修法,專門注重修氣的成就,然後進到修脈、修光明而到達三昧真火的境界。總而言之,在人文的學術中,利用氣息而修煉精神的,無非要作到「心息相依」、「心氣合一」的程度,不謀而合於老子的「專氣致柔,如嬰兒乎」的原則。
  其實,能從客觀的立場研究養氣或煉氣之道,這種學理與方法,在春秋、戰國之間,確已普遍地流行。不但道家者流、方士等輩,講究其術,即如祖述儒家的孟子,也大受其道的影響。而且從古至今,一般對於養氣修心的功夫,確能修到純粹精湛的,很少能超過孟子的程度。以下便是孟子對養氣修心的進度,作確切恰當的報道:
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盡心篇》)
  孟子首先指出養氣修心之道,雖愛好其事,但一曝十寒,不能專一修養,只能算是但知有此一善而已。必須要在自己的身心上有了效驗,方能生起正信,也可以說才算有了證驗的信息。由此再進而「充實之謂美」直到「聖而不可知之謂神」,才算是「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公孫丑篇》)的成功果位。至於「其生色也,猝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盡心篇》)那是屬於「有諸己之謂信」與「充實之謂美」之間所呈現的外形現象而已。
  假如將孟子這些養氣修心的成就之說,拿來與老子的「專氣致柔,能嬰兒乎」作一對比研究,是否完全一致?可以說,從表面看來,第一,一簡一繁,已有不同。第二,孟子的神化,與老子的嬰兒,似乎又有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差別。但是,老子的簡易淺顯,用嬰兒的境地來形容神完神旺的情況,看來容易,其實大難。孟子的詳述進度,看來愈到後來愈難,事實上,修到了「充實而有光輝」之後,卻是困難反易了。這便是《老子》本章所說第二步修性命成就的要點所在。
  但是,身心性命的中心,並非在身心神氣兩者之間而已。神氣,還只是道的用,「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能使身心神氣相互發揮為用的,卻是無名無相的道妙。為了使世俗觀念容易瞭解,也可勉強另為它取名叫「玄覽」,叫它為睿智或慧智。因此,便有第三步修心智成就的說法,所謂「滌除玄覽,能無疵乎!」這是說到了道智成就的時候,澡雪精神還須洗煉,必須達到法天法地而「曲成萬物而不遺」的純粹無疵,才能返還本初,合於自然之道。到此才能心如明鏡,照見萬象。物來則應,過去不留。洞燭機先,而心中不存絲毫物累。
  為政治國的哲學
  由載營魄抱一而無離,專氣致柔如嬰兒,到達滌除玄覽而無疵的內養之道,已有所成,便可入於內聖境界。如能出而外王,轉進「同功而異位」的用世之道,又有三個要點必須作到,才能構成整體工程系統。首先提出「愛民治國,能無知乎」第一個問題。驟然看來,非常矛盾,而且也很有趣。既然要愛民治國,肩挑天下大任,豈是無知無識的人所能作得到的。即如上古儒道並不分家的歷史文化所記載的黃帝或者堯、舜,都是標榜天縱神武睿知,或生而能言,或知周萬物,哪裡有一個無知的人而能完成愛民治國的重任?老子突然來上一句,「愛民治國,能無知乎?」豈不是有意刁難,故弄玄虛嗎?
  其實,這句話的內涵,在《老子》本書第七十一章的全文,已經自作答案,不須我們另加發揮。
  如說:「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這就是說明真是天縱睿知的人,決不輕用自己的知能來處理天下大事,再明顯地說,必須集思廣益,博采眾議,然後有所取裁。所謂知者恰如不知者相似,才能領導多方,完成大業。這裡所說的「知不知」,也正是老子思想學術中心的「為無為」,是同一道理。真能用世而成不朽的功業,正因他能善於運用眾智而成功其大智。例如我們歷史上最被人所喜愛第一個平民皇帝漢高祖劉邦,只從表面看來,他是漫不在乎,大而化之的人物。但當他統一天下,登上皇帝的寶座以後,很坦白地說:
  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
  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
  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為吾擒也。
  這便是老子的「愛民治國,能無知乎」的一個比較接近的榜樣。當然絕不可以像他的曾孫劉徹——漢武帝一樣,太好自知之明。或者同他末代青孫劉禪——阿斗一樣昏庸無知,那都是犯了基本原則的大過,不足為訓。
  同樣的道理,在我們傳統文化的諸子學說中,有關類似老子的「愛民治國,能無知乎」的名言,也隨處可見,例如:
  慎到曰:不聰不明,不能為王。不瞽不聾,不能為公。
  鬼谷子曰:專用聰明,則功不成。專用晦昧,則事必悻。一明一晦,眾之所載。
  《呂氏春秋》引周公旦曰:君子屈於不已知而伸於知己。
  傅子曰:智慧多,則引血氣如燈火之脂膏,炷大而明,明則膏消。炷小而暗,暗則膏息。息則能長久也。
  但能夠透徹明白這些道理,用在濟世之功的方面,千古以來,莫過於管仲。所以他能輔佐太保型的齊桓公——小白,建立霸業,「一匡天下,九合諸侯」,確非偶然。那麼管仲的「愛民治國,能無知乎」的表現,又在哪裡呢?我們且看他對齊桓公的建議:
  升降揖讓,進退閑習,辯辭之剛柔,臣不如隰朋,請立為大行(主管外交使節)。
  墾草入邑,辟上聚粟,多眾盡地之利,臣不如寧戚,請立為大司田(主管農業水利墾殖開發)。
  平原廣牧,車不結轍,士不旋踵,鼓之而三軍之士視死如歸,臣不如王子城父,請立為大司馬(主管軍事)。
  決獄折中,不殺不辜,不證無罪,臣不如賓臀無,請立為大司理(主管司法)。
  犯君顏色,進諫必忠,不辟死亡,不撓富貴,臣不如東郭牙,請立為大諫之官(諫官)。
  此五子者,夷吾(管仲自稱名字)一不如。然而以易夷吾,夷吾不為也。君若欲治國強兵,則五子者存矣。若欲霸王,夷吾在此。桓公曰:善。
  這便是臣道第一人的「愛民治國,能無知乎」的最好說明了。
  老子的書,倘使照條分類列來讀,看來只是一項一條的格言而已。如果按照王弼注的流行本的編排來讀,有時好像很矛盾。當然,也可以把這種矛盾,認為是正反的排比。例如本章本頭,剛剛說了一句「愛民治國,能無知乎?」跟著而來的第二要點,便是「天門開闔,能無雌乎?」但無知無識,正好是雌陰晦昧的境界。這與天門開闔,而無雌的說法,恰好完全相反。無雌,當然是與陰柔反對的雄陽正格。雄陽,就是剛正的表相。天門是象徵性的代名辭,天圓蓋覆,本自無門,哪裡開闔?但道家卻把人體的頭顱頂蓋天靈骨的中心點,古代醫術所稱的百會穴之處,叫作天門。也有別名叫「天囪」的。據說,修道的人,修到純陽無雜的程度,天門就會自然開闔。到此程度,自然智周萬物,神通天地,明達古今,超凡入聖。如果照我們上古歷史類似神話的傳說,自神農、黃帝以下,以及唐堯、虞舜等聖帝明王,都能在現生中修養到達這種境界。但皆退藏於密,深藏而不露,所以在愛民治國方面,都是表現其無知而知的大成就。
  具備了這種知不知與天門開闔而無雌的最高修養,才能作到第三要點「明白四達,能無為乎!」為而不為,垂拱而治的德業。因此,從表面看來,雖然都是入世、治世的君主,但在實際上,同時就是超越世俗的聖哲——超人。因此,才能「生之,畜之。」而護情萬邦,安養百姓。
  可是到了最後,卻是「生而不有」,如天地一樣,雖能生長萬有,但不據為己有。「為而不恃」雖然是因為他的德業作為而有此成功,但他卻不自恃為己功。雖然雄長萬方,但卻不願永久自居於主宰的地位。因此說「長而不宰,是為玄德」,「玄德」的意思,不只是大德而已。
  由於道家聖人代表的老子,與儒家聖人代表的孔子等人,隨處推崇以三代以上的聖帝明王的作標樣,用來闡揚上古傳統文化君道的精神,因此而有宋代大儒邵康節寫出微言大義的名句:「唐虞揖讓三杯酒,湯武征誅一局棋」的歷史哲學。我們正好借來作為本章的結論,最為恰當。堯、舜都是內聖外王、出世而入世的得道明君,所以能在進退之間,互相揖讓而禪位,杯酒言歡,坦率自然,絕無機詐之心。時代愈後,人心不古,到湯武革命,便用征誅手段,這便等於在棋盤之間的對弈,權謀策略,煞費心機,已與自然之道大相逕庭了。所以由這兩句名言的內涵,便可瞭解老子的人生標準,與歷史哲學觀點的玄言妙義了。
             第十一章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挺地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有上章「同功而異位」內聖外用的說法,便有本章申述道在有無動靜之間的說明。
  本文多用譬喻,首先提出擔當任重道遠的車毀,它能活用不休,輪轉無窮的中心關鍵所在,便是中空無物,所以才能支持多方面的效用。同時也使多方面的力量,歸到中心點而返還無用之用的大用,無為而無不為的要妙。
  如「三十輻共一毅,當其無,有車之用。」古代造作大木車的車轂,它的中心支點只是一個小圓孔。由中心點小圓孔向外周延,共有三十根支柱輻湊,外包一個大圓圈,便構成一個內外圓圈的大車輪。由此而能擔當任重道遠的負載,旋轉不休而到達目的地。以這種三十輻湊合而構成一個大車的輪子來講,你能說哪一根支柱才是車輪載力的重點嗎?每一根都很重要,也都不重要。它們是平均使力,根根都發揮了它的偉大功能而完成轉輪的效用。但支持全體共力的中心點,卻在中心的小圓孔。可是它的中心,卻是空無一物,既不偏向支持任何一根支柱,也不做任何一根支柱的固定方向。因此才能活用不休,永無止境。
  透過這種物理自然的法則,便可瞭解修身成就的要點:「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的修養,要在中心無物,任運於有無之間的妙用。如果用在施於大政,「愛民治國,能無知乎」!便須如此車轂的中心,虛懷無朕,合眾輔而完成大力的全功。
  其次,如「誕填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誕,是捏土。填,是黏上。造作陶器,必須把泥土作成一個防範內外滲漏的周延外形,使它中間空空如也,才能在需要用它的時候,隨意裝載盛滿,達到效果。
  瞭解這種與其能空能無,才能具有盛滿裝載器物的容物價值。無論為後天修養性命之道的「專氣致柔,能嬰兒乎」!與出而用世的「天門開闔,能無雌乎」!都必須「虛懷若谷」,與天地精神往來而得大機大用。
  再次,如「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戶是室內的門,牖是窗竇。要建造一間巨大的房屋,必須要開闢門窗,以便光線空氣的流通,才能住人而養人。使人胸襟開闊,內外暢達而無阻礙。由此而說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的修習心智功夫,必須要開張靈明,靜居其中,見聞不隔而清淨無為。如要施之於用世之道,便是「明白四達,能無為乎」的楷模。
  最後重複叮嚀,無論是出世之道,與入世之用,必須要切實明白道在有無之間的竅妙。因此說:「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瞭解此理,才是真能懂得「利用安身」的大法則。後來到了五代,道家的神仙才於譚峭,發揮了道家學術思想的物化思想,與老莊的學說合流,寫了一本名著《化書》。其中有關物理之際,有無之間的妙用,闡發得雋水透闢之至,如說:
搏空為塊,見塊而不見空,土在天地開闢後也。粉塊為空,見空而不見塊,土在天地混沌時也。神矣哉!
  理解透闢如譚子的深度,真可說是「神矣哉」!既然是「神矣哉」的境界,我們所說的都是狂言空話,不如就此煞住,無話可說了!
              第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花花世界奈聾盲
  跟著前面所說「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因應運用的原則,順理成章地說出善於用物,而不被物所用的」重點。因此而提出嚴重的警告,要人們對於聲、色、貨、利以及口腹之慾,加以節制,不要任性自欺而上當。本章原文,文從字順,大家讀了就很明白,用不著多加解釋。現在我們只從實際的經驗上,提供一些報告,以為大家的參考。
  像我們這一時代的人,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大半是由古老的農村社會出身,從半落後的農業社會裡長大,經過數十年時代潮流的撞激,在艱危困苦中,經歷多次的驚濤駭浪而成長,從漫長曲折的人生道途上,一步一步走進科技密集、物質文明昌盛的今日世界。回首前塵,瞻顧未來,偶爾會發出思古之幽情,同時也正迷醉於物質文明的享受。
  例如由我們所看到的長輩,以及我們這一代,從幼小的時期,在一盞半明半滅的青油燈下,「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讀詩書,慢慢到了有了洋油(煤氣)燈,再進到電燈(日光燈),以及彩色電影和彩色電視的今天。
  由慣聽農村俚語的民俗歌謠,到達無線電的收音機,再進而發展到「身歷聲」的高級音響,欣賞世界各地的名歌妙曲。
  由穿釘鞋,打油紙雨傘,踩著泥濘的道路,上學堂讀書,到騎腳踏車、摩托車,甚至駕駛私家轎車(汽車)親自接送孩子們上學讀書的場面。
  由老牛拖車,瘦馬蹇驢,單槳划船,到達機帆船、輪船、油輪貨櫃。由仰頭上空看四翼飛輪機開始,到達隨時可以乘坐噴射航機環遊世界的今天。
  由磨墨塗鴉到打字影印的數十年來,不敢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但所讀過的書,無論在白天或燈光下面,並不亞於現代青年的努力用功,可是用到現在,老眼還不太過昏花。當然在年輕的時候,也沒有現代青年的近視水準。同時,也不會因噪音的干擾而造成聽覺不靈。
  但在物質文明的現代呢!由自然科學的進步,發展到精密科技以來,聲、光、電、化等的科技進步,促使聲、色、貨、利的繁榮。滿眼所見,傳聞所及,由父母所生,血肉所成的五官機能,好像都已走樣。無論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不另加上一些物質文明的成品,反而猶如怪物似的,而且應用失靈,大有不能全靠本來面目應世之慨。
  因此反覆憶及《老子》本章的話,常常使人低徊有感,不勝惆悵。由機器人來治事的日子,快要來臨,甚至說,與外星人的交往,也不是幻想的虛言。那麼,反觀我們今日的人樣,真真假假,也就不足為奇,只當大家都在活世的大銀幕上一番表演而已。老子雖然為後人擔憂,看來也是白費口舌,因為目盲自有眼鏡架,耳聾自有助聽器,口爽自有營養片,發狂又有鎮定劑。老子雖聖莫驚歎,一切無妨難得的。
  本章所說的口爽的「爽」字,是指口腔舌頭的味覺出了毛病。不是爽快的意義,這要特別說明。例如中國古代醫書所稱的口爽,便是口腔乏味、食慾不振的意思。
  馳騁畋獵,是古代最富於刺激性的個人戶外活動,以及群眾野外活動。它正如現代人的觀念,認為刺激才是享受,瘋狂才夠刺激。那麼,這個老子,也就沒得什麼好說了!
              第十三章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責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
  寵辱誰能不動心
  從十一章以來說明,人須能用物而不為物用,不為物累。但能利物,而成為無為的大用。因此再進而說明人生寵辱境界的根本癥結所在,都因為我有身而來。
  寵,是得意的總表相。辱,是失意的總代號。當一個人在成名、成功的時候,如非平素具有淡泊名利的真修養,一旦得意,便會欣喜若狂,喜極而泣,自然會有驚震心態,甚至有所謂得意忘形者。
  例如在前清的考試時代,民間相傳一則笑話,便是很好的說明。有一個老童生,每次考試不中,但年紀已經步入中年了,這一次正好與兒子同科應考。到了放榜的一天,兒子看榜回來,知道已經錄取,趕快回家報喜。他的父親正好關在房裡洗澡。兒子敲門大叫說:爸爸,我已考取第幾名了!老子在房裡一聽,便大聲呵斥說:考取一個秀才,算得了什麼,這樣沉不住氣,大聲小叫!兒了一聽,嚇得不敢大叫,便輕輕地說:爸爸,你也是第幾名考取了!老子一聽,便打開房門,一衝而出,大聲呵斥說:你為什麼不先說。他忘了自己光著身子,連衣褲都還沒穿上呢!這便是「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的一個寫照。
  「受寵若驚」,大家都有很多的經驗,只是大小經歷太多了,好像便成為自然的現象。相反的一面,便是失意若驚。在若干年前,我住的一條街巷裡,隔鄰有一家,便是一個主管官員,逢年過節,大有門庭若市之慨。有一年秋天,聽說這家的主人,因事免職了,剛好接他位子的後任,便住在斜對門。到了中秋的時候,進出這條巷子送禮的人,照舊很多。有一天,前任主官的一個最小的孩子,站在門口玩耍,正好看到那些平時送禮來家的熟人,手提著東西,走向斜對門那邊去了。孩子天真無邪的好心,大聲叫著說:某伯伯,我們住在這裡,你走錯了!弄得客人好尷尬,只有向著孩子苦笑,招招手而已。有人看了很寒心,特來向我們說故事,感歎「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我說,這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世間相,何足為奇。我們幼年的課外讀物《昔時賢文》中,便有:「有酒有肉皆兄弟,患難何曾見一人?」「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這不正是成年以後,勘破世俗常態的預告嗎?在一般人來說,那是勢利。其實,人與人的交往,人際事物的交流,勢利是其常態。純粹只講道義,不顧勢利,是非常的變態。物以稀為貴,此所以道義的絕對可貴了。
  勢利之交,古人有一特稱,叫作「市道」之交。市道,等於商場上的生意買賣,只看是否有利可圖而已。在戰國的時候,趙國的名將廉頗,便有過「一貴一賤,交情乃見」的歷史經驗。如《史記》所載:
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復用為將,客又復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廉頗平常所豢養的賓客們的對話,一點都沒有錯。天下人與你廉大將軍的交往,本來就都為利害關係而來的。你有權勢,而且也養得起我們,我們就都來追隨你。你一失勢,當然就望望然而他去了。這是世態的當然道理,「君何見之晚也」,你怎麼到現在才知道,那未免太遲了一點吧!
  有關人生的得意與失意,榮寵與羞辱之間的感受,古今中外,在官場,在商場,在情場,都如劇場一樣,是看得最明顯的地方。以男女的情場而言,如所周知唐明皇最先寵愛的梅妃,後來冷落在長門永巷之中,要想再見一面都不可能。世間多少的癡男怨女,因此一結而不能解脫,於是構成了無數哀艷戀情的文學作品!因此宋代詩人便有「羨他村落無鹽女,不寵無驚過一生」的故作解脫語!無鹽是指齊宣王的丑妃無鹽君,歷來都把她用作醜陋婦女的代名詞。其實,無鹽也好,西施也好,不經絢爛,哪裡知道平淡的可貴。不經過榮耀,又哪裡知道平凡的可愛。這兩句名詩,當然是出在久歷風波,遍嘗榮華而歸於平淡以後的感言。從文字的藝術看來,的確很美。但從人生的實際經驗來講,誰又肯「知足常樂」而甘於淡泊呢!除非生而知之的聖哲如老子等輩。其次,在人際關係上,不因榮辱而保持道義的,諸葛亮曾有一則名言,可為人們學習修養的最好座右銘,如云:
  勢利之交,難以經遠。士之相知,溫不增華,寒不改棄,貫四時而不衰,歷坦險而益固。
  天下由來輕兩臂
  在我們舊式文學與人生的名言裡,時常聽到人們勸告別人的話,如「身外之物,何足掛齒」。對於得意而受到的榮寵,與失意所遭遇的羞辱來講,利害、得失,畢竟還只是人我生命的身外之物,在利害關頭的時候,慷慨捨物買命,那是很常見的事。除非有人把身外物看得比生命還更重要,那就不可以常理論了!
  十多年前,有一個學生在課堂上問我,愛情哲學的內涵是什麼?我的答覆,人最愛的是我。所謂「我愛你」,那是因為我要愛你才愛你。當我不想,或不需要愛你的時候便不愛你。因此,愛便是自我自私最極端的表達。其實,人所最愛的既不是你,當然更不是他人,最愛的還是我自己。
  那麼,我是什麼?是身體嗎?答案:不是的。當你患重病的時候,醫生宣告必須去了你某一部分重要的肢體或器官,你才能再活下去。於是,差不多都會同意醫生的意見,寧願忍痛割捨從有生命以來,同甘共苦,患難相從的肢體或器官,只圖自我生命的再活下去。由此可見,即使是我的身體,到了重要的利害關頭,仍然不是我所最親愛的,哪裡還談什麼我真能愛你與他呢!所以明朝的詩僧(木有)堂禪師,便說出「天下由來輕兩臂,世間何苦重連城」的雋語了!
  「輕兩臂」的故事,見於《莊子·雜篇》的《讓王篇》。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擺之者必有天下。君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優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
  所以說:「雖富貴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老子亦因此而指出「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的基本哲學。再進而說明外王於天下的侯王將相們,所謂以「一身系天下安危」者的最大認識,必須以愛己之心,來珍惜呵護天下的全民,發揮出對全人類的大愛心,才能寄以「系天下安危於一身」的重任。這也是全民所寄望、所信託以天下的基本要點。同樣的道理,以不同的說法,便是曾子的「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歟?君子人也。」
  由此觀點,我們在本世紀中的經歷,看到比照美式民主選舉的民意代表們,大都是輕舉兩臂:拜託!拜託!力竭聲嘶地攻汗他人,大喊投我一票的運動選民,不禁使旁觀者聯想起:「貴以身為天下,愛以身為天下」、「天下由來輕兩臂,世間何苦重連城」的幽然情懷了!
  講到這裡,忽然看到在座諸公,有的是傾心於老子的太上老君的神仙丹道的學者,心裡正在嘀咕本章的「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的解釋,明明是說修道的功夫境界,何苦一定要側重下文的「貴以身為天下,愛以身為天下」的可寄可托的繁文。這卻要恕我唐突,太過讚賞老子的可以入世,可以出世的道妙,因此就順口攙胡,說到老子點化用之道的一面去了。如果從修習神仙養生之道來講,要修到無身境界,確已不易。但無「身」之患,也未必能徹底進到「無我」的成就。何況一般篤信老子之道者,還正在偏重虛心實腹,大作身體上氣脈的功夫,正被有身之患所累呢!所以宋代的南宗神仙祖師張紫陽真人便有「何苦拋身又入身」之歎!至於說,如何才能修到無「身」之累?那就應該多從「存神返視」、「內照形軀」入手,然後進入「外其身而身先」的超神入化境界,或者可以近似了!

  第十四章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繳,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時空心物與道的體用
  依據習用已久王弼編排的《老子》八十一章的次序,從本章開始,又另起爐灶,轉入辯說物理的境界,似乎不相銜接。其實,與十三章所講,不可為物情所累,而困擾於世俗的寵辱,因此而生起得失之心。而且進一步瞭解寵辱的發生,都由於我有我身之累而來,「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那麼便知在現實世界中,所謂我與無我之間的關鍵,只因有此身的存在而受累無窮。但我身是血肉之軀,血肉的生理狀態,也便是物理的造化而來。因此便進一步說明心物一元的形而上與形而下的理則,隱約之間,仍然是順理成章,大有脈絡可循。這也便是道家學說,始終從生理物理入手而到達形而上的特殊之處,大異於後世的儒家與佛家的理趣所在。
  本章首先提出有一個看而不見,聽而不聞,又觸摸不到的混元一體的東西。要說它是物嗎,它又不同於物質世界的物體那樣,可以看得見,聽得到,摸得著。要說它不是物嗎,宇宙萬有的存在,都由它造化而來。因此,在理念上名之曰「道」。在實用上,便叫它做混元一體。但在本無名相可說上,它究竟是什麼東西?老子為之作了三部分的命名。
  視之不見的,還有非見所及的存在,特別命名它叫「夷」。夷,是平坦無阻的表示。
  聽之不聞的,還有非聽聞所及的作用,特別命名它叫「希」。希,不是無聲,只是非人類耳目所及的大音而已。
  感覺摸觸不到的,還有非感官所知的東西,特別命名它叫「微」。微,當然不是絕對的沒有。後來由印度傳入的佛學,說到物理的深奧之處,也便借用老干的觀念,翻譯命名為「極微」,便有互同此理的內涵。
  總之,視、聽與觸覺這三種基本作用,原是一體的三角形,它與物理世界的聲、光、觸受是有密切的相互關聯性,也可以說它是一體的三種作用,不可尋探它的個別界限,因此籠統說明它是「混而為一」的。從老子以後的道家與道教,便因襲其名,叫它「混元一體」,或「混元一氣」。這便是老子當時對物理的分類說法,也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理論物理的粗淺說明之一。
  再進一步說明,他說這個聲、光、觸覺「混而為一」的東西,它的本身,並無上下左右等的方位差別,也沒有明暗的界別。也可以說上下明暗,「混而為一」而不可或分的,所以它具有超越時空的性質。「其上不(白?)」,雖在九天之上,也不受激然光明的特色所染污。「其下不昧」,雖在九地之下,也不受晦昧不明的現象所染污。它說似無關卻有關的永遠不斷不續似的連在一起,「繩繩不可名」。你要說它是一個具體物質的東西,它又不是物質,「復歸於無物」。總之,沒有固定的形狀,「無狀之狀」也不能用任何一樣東西來比擬它的現象,「無物之象」。只好給他取了一個混號,叫作「餾恍」。關於惚恍,老子在後文又自有解說,在此不必先加說明。它是無來無去,不去不來,超越古今代謝的時空作用。來也無所從來,你要迎接它也摸不著邊。去也無法追隨,你要跟蹤它早已無影無形,悄然如逝了。「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
  它本是無始無終的,但在人文的觀察上,勉強分別它有始有終,有去有來,有古有今的界別。因此,以無始之始,姑且命名它為上「古」。無始不可得,上古不能留,只需切實把握現在的今天,便可體認「風月無今古,情懷自淺深」的真諦。「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但切勿忘了它是無古今,無終始的本相,這樣,便可把握到道的綱要了,「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本章雖是偏重於時空、心物的關係而說明道的體用,但在一般重視用世之學的角度看來,它與後世所謂的帝王術與領導學,又有深密的哲學性關係。因為從傳統的政治哲學來講,王者設官治世的所謂「官」的定義,應有兩種。
  一、從政治制度來講,官者,管也。官,便是管理的意思。
  二、從人主的領導政治哲學來講,官者,猶如人體的官能,所謂五官百骸,各有其所司的專職所司的分別事務,均須匯報終於中樞統領的首腦以作智慧的處理。
  而輔助頭腦最得力的官能,便是眼目的視力,耳朵的聽覺,以及全身的觸受所及的親民之官。自古及今,無論為專制的帝王制度,或自由的民主制度,始終不外這一原理。然而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觸摸之所及,心之所思,畢竟都是有限度的。即如稍遲於老子,但在儒道還不分家時期的孔門弟子,如曾子、子思,便對此早有深入的告誡。
  曾子說:「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事一君。」叉子思說:「百心不可以得一人,一心可以得百人。」「君子以心導耳目,小人以耳目導心。」
  他們都是極力主張領導者首須注重於誠意、正心的自養,而戒慎於偏信耳目的不當。所以在正統儒道學術思想的立場,大多反對「察察為明」,過分偏任法家或權術的制衡作用。所謂「察見淵魚者不祥」,便是此意。
  講到這裡,姑且讓我們不倫不類,走出老子道家的範圍,插入一段晚唐時代一個禪宗的故事,或可得「他山之石,可以攻錯」的妙悟之趣。
  古靈禪贊禪師悟道以後,有一天,看到他的受業本師在窗下看經,正好有一隻蜂子飛投紙窗鑽不出來。古靈便趁機說:「世界如許(這樣)廣闊,不肯出。鑽他故紙驢年去(驢年,是代表永遠沒有這一年的意思。因地支十二生肖裡沒有驢)。」遂說偈曰:「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大癡。百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他的受業本師,因此啟發而終於大徹大悟。後人對於這個學案,又寫了一首詩偈說:「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過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信平生被眼瞞。」
  人活老了,便可知道有許多人間世事,被自己耳目所欺騙,被自己情感主觀所蒙蔽的,非常之多。既然自己的耳目亦難全信盡為真實,只有用心體會歷史法則的「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為道紀」才較為切實得當。同樣的道理,相反的表達,便有子思在《中庸》篇中所謂的「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其實子思與老子一樣,極其重視歷史哲學與歷史經驗的因果法則,鄙薄「予智自雄」、「師心自用」,但重「察察之明」的不當。由此而反照今日世界,普遍都靠耳目收集資料,作為統計的政治方針。甚至憑藉電腦統計的資料以定人事的管理。有時碰到電腦本身的誤差,或人為有意對電腦的錯誤操作時,想起老子「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的妙語,在無可奈何之處,便只好啞然作會心的一笑了!
              第十五章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容,渙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苦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老子的「士」的內涵
  上古時代所謂的「士」,並非完全同於現代觀念中的讀書人,「士」的原本意義,是指專志道業,而真正有學問的人。一個讀書人,必須在學識、智慧與道德的修養上;達到身心和諧自在,世出世間法內外兼通的程度,符合「微妙玄通,深不可識」這八個字的原則,才真正夠資格當一個「士」。以現在的社會來說,作為一個士,學問道德都要精微無暇到極點。等於孔子在《易經》上所言:「絮淨精微。」「絮淨」,是說學問接近宗教、哲學的境界。「精微」,則相當於科學上的精密性。道家的思想,亦從這個「絮淨精微」的體系而來。
  所以老子說:「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意思是說精微到妙不可言的境界,絮淨到冥然通玄的地步,便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了。而且,「妙」的境界勉強來說,萬事萬物皆能恰到好處,不會有不良的作用。正如古人的兩句話:「聖人無死地,智者無困厄。」一個大聖人,再怎麼樣惡劣的狀況,無論如何也不會走上絕路。一個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根本不會受環境的困擾,反而可從重重困難中解脫出來。
  「玄通」二字,可以連起來解釋,如果分開來看,那麼「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正是老子本身對「玄」所下的註解。更進一步具體地說,即是一切萬物皆可以隨心所欲,把握在手中。道家形容修道有成就的人為「宇宙在手,萬化由心。」意思在此。一個人能夠把宇宙輕輕鬆鬆掌握在股掌之間,萬有的千變萬化由他自由指揮、創造,這不是比上帝還要偉大了嗎?至於「通」,是無所不通達的意思,相當於佛家所講的「圓融無礙」。也就是《易經·系傳》所說的:「變動不拘,周流六虛。」「六虛」也叫「六合」,就是東南西北上下,幾所有法,在天地間都是變化莫測的。以上是說明修道有所成就,到了某一階段,使合於「微妙玄通,深不可識」的境界。
  因此老子又說:「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一個得道有所成就的人,一般人簡直沒有辦法認識他,也沒有辦法確定他,因為他已經圓滿和諧,無所不通。凡是圓滿的事物,站在哪一個角度來看,都是令人肯定的,沒有不順眼的。若是有所形容,那也是勉勉強強套上去而已。
  接著老子就說明一個得道人所應做到的本分,其實也是點出了每一個人自己該有的修養。換句話說,在中國文化道家的觀念裡,凡是一個知識分子,都要能夠勝任每一件事情。再詳加研究的話,老子這裡所說,正與《禮記·儒行篇》所講上古時一個讀書人的行為標準相符。不過《老子》這一章中,所形容的與《儒行篇》的說辭不同。以現在的觀念看來,《禮記》的描寫比較科學化、有規格。道家老子的描寫則偏向文學性,在邏輯上走的是比喻的路線,詳細的規模由大家自己去定。
  「豫兮若冬涉川」,一個真正有道的人,做人做事絕不草率,凡事都先慎重考慮。「豫」,有所預備,也就是古人所說「凡事豫立而不勞」。一件事情,不經過大腦去研究,貿然就下決定,冒冒失失去做、去說,那是一般人的習性。「凡事都從忙裡錯,誰人知向靜中修。」學道的人,因應萬事,要有非常從容的態度。做人做事要修養到從容豫逸,「無為而無不為」。「無為」,表面看來似沒有所作所為,實際上,卻是智慧高超,反應迅速,舉手投足之間,早已考慮周詳,事先早已下了最適當的決定。看他好像一點都不緊張,其實比誰都審慎周詳,只因為智慧高,轉動得太快,別人看不出來而已。並且,平時待人接物,樣樣心裡都清清楚楚,一舉一動毫不含糊。這種修養的態度,便是「豫立而不勞」的形相。這也正是中國文化的千古名言,也是顛撲不破、人人當學的格言。如同一個恰到好處的格子,你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逾越,它本來就是一種完美的規格。
  但是「豫兮」又是怎樣「豫」法呢?答案是「若冬涉川」。這句話在文字上很容易懂,就是如冬天過河一樣。可是冬天過河,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在中國南方不易看到這類景象,要到北方才體會得出來箇中滋味。冬天黃河水面結冰,整條大河可能覆蓋上一層厚厚的冰雪。不但是人,馬車牛車各種交通工具,也可以從冰上跑過去,但是千萬小心,有時到河川中間,萬一踏到冰水融化的地方,一失足掉下去便沒了命。古人說:「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正是這個意思。做人處事,必須要小心謹慎戰戰兢兢的。雖然「藝高人膽大」,本事高超的人,看天下事,都覺得很容易。例如說,拿破侖的字典裡沒有「難」字。事實上,正因為拿破侖目空一切,終歸失敗。如果是智慧平常的人,反而不會把任何事情看得太簡單,不敢掉以輕心;而且對待每一個人,都當作比自己高明,不敢貢高我慢。所以,老子這句話說明了,一個有修為的人,必須時時懷著好比冬天從冰河上走過,稍一不慎,就有喪失生命的危險,加以戒慎恐懼。
  接著,老子又舉了另外一個比喻,「猶兮若畏四鄰」,來解釋一個修道者的思慮周詳,慎謀能斷。「猶」是猴子之屬的一種動物,和狐狸一樣,它要出洞或下樹之前,一定先把四面八方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才敢有所行動。這種小心翼翼的特點,也許要比老鼠偉大一點。我們形容作事膽子很小,畏畏縮縮,沒有信心而猶豫不決,另有一句諺語,便是「首鼠兩端」。這句話的涵義和猶豫不決差不多。只要仔細觀察老鼠出洞的模樣,便會發現,老鼠往往剛爬出洞來幾步,左右一看,馬上又迅速轉頭退回去了。它本想前進,卻又疑神疑鬼,退回洞裡;等一會兒,又跑出來,可是還沒多跑幾步路,又縮回去了。如此,大概需要反覆幾次,最後才敢衝出去。「猶」這種動物也一樣,它每次行動,必定先東看看,西瞧瞧,等一切都觀察清楚,知道沒有危險,才敢出來。
  這是說,修道的人在人生的路程上,對於自己,對於外界,都要認識得清清楚楚。「猶兮若畏四鄰」,如同猶一樣,好像四面八方都有情況,都有敵人,心存害怕,不得不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就算你不活在這個複雜的社會裡,或者只是單獨一個人走在曠野中,總算是沒有敵人了吧!然而這曠野有可能就是你的敵人,走著走著,說不定你便在這荒山野地跌了一跤,永遠爬不起來。所以,人生在世就要有那麼的小心。
  接著,「儼兮其若容」,表示一個修道的人,待人處事都很恭敬,隨時隨地絕不馬虎。子思所著的《中庸》,所謂的「慎獨」,恰有類同之處。一個人獨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雖然沒有其他的外人在,卻也好像面對祖宗,面對菩薩,面對上帝那麼恭恭敬敬,不該國獨處而使行為荒唐離譜,不合情理。
  大家曉得中國文化有一部最根本的書籍--《禮記》。這部《禮記》,等於中華民族上古時期不成文的大憲書,也就是中華文化的根源,百科寶典的依據。一般人都以為,《禮記》只是談論禮節的書而已,其實禮節只是其中的一項代表。什麼叫做「禮」?並不一定是要你只管叩頭禮拜的那種表面行為。《禮記》第一句話:「毋不敬,儼若思」,真正禮的精神,在於自己無論何時何地,皆抱著虔誠恭敬的態度。處理事情,待人接物,不管做生意也好,讀書也好,隨時對自己都很嚴謹,不荒腔走板。「儼若思」,儼是形容詞,非常自尊自重,非常嚴正、恭敬地管理自己。胸襟氣度包羅萬物,人格寬容博大,能夠原諒一切,包容萬匯,便是「伊兮其若容」雍容莊重的神態。這是講有道者所當具有的生活態度,等於是修道人的戒律,一個可貴的生活準則。
  上面所談,處處提出一個學道人應有的嚴肅態度。可是這樣並不完全,他更有灑脫自在」冶然自得的一面。究竟灑脫到什麼程度呢?「渙兮若冰之將釋」。春天到了,天氣漸漸暖和,冰山雪塊遇到暖和的天氣就慢慢融化、散開,變成清流,普潤大地。我們曉得孔子的學生形容孔子「望之伊然,即之也溫」,剛看到他的時候,個個m他,等到一接近相處時,倒覺得很溫暖,很親切。「伊兮其若容,渙兮若冰之將釋」,就是這麼一個意思。前句講人格之莊嚴寬大,後句講胸襟氣度的瀟灑。
  不但如此,一個修道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也要非常厚道老實,樸實不誇。像一塊石頭,雖然裡面藏有一塊上好寶玉,或者金剛鑽一類的東西,但沒有敲開以前,別人不曉得裡面竟有無價之寶。表面看來,只是一個很粗陋的石塊。或者有如一塊沾滿灰泥,其貌不揚的木頭,殊不知把它外層的雜物一撥開來,便是一塊可供雕刻的上等捕木,乃至更高貴、更難得的沉香木。若是不撥開來看,根本無法一窺究竟。
  至於「曠兮其若谷」,則是比喻思想的豁達、空靈。修道有成的人,腦子是非常清明空靈的。如同山谷一樣,空空洞洞,到山谷裡一叫,就有回聲,反應很靈敏。為什麼一個有智慧的人反應會那麼靈敏?因為他的心境永遠保持在空靈無著之中。心境不空的人,便如莊子所說:「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整個心都被蓬茅塞死了,等於現在罵人的話:「你的腦子是水泥做的,怎麼那樣不通竅。」整天迷迷糊糊,莫名其妙,豈不糟糕!心中不應被蓬茅堵住,而應海闊天空,空曠得纖塵不染。道家講「清虛」,佛家講空,空到極點,清虛到極點,這時候的智慧自然高遠,反應也就靈敏。
  其實,有道的人是不容易看出來的。老子在上面已說過:「和其光,同其塵」。表面上給人看起來像個「混公」,大混蛋一個,「渾兮其若濁」,昏頭昏腦,渾渾噩噩,好像什麼都不懂。因為真正有道之士,用不著刻意表示自己有道,自己以為了不起。用不著裝模作樣,故作姿態。本來就很平凡,平凡到混混濁濁,沒人識得。這是修道的一個階段。依老子的看法,一個修道有成的人,是難以用語言文字去界定他的。勉強形容的話,只好拿山谷、璞玉、釋冰等等意象來象徵他的境界,但那也只是外形的描述而已。
  濯足濁流人自清
  因此須要再來兩句話,「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是連接上文講的表現了老子文章的獨特風格。上面幾句話一路下來,一直寫得很輕鬆自然,假使我們只從文字表面去讀,起先好像是懂了,若仔細深一層去研究,那便有點捉摸不定了。
  現在這兩句話,到底是形容修道人的模樣呢?還是說反面話,我們對照前後文看看,還是不易搞清楚,究竟為何而說。讀古人的書很難,首先暫且不要去看前人的註解。前人也許比我們高明,但也有比我們不明的地方。因為著書立說的人,難免都有先入為主的觀念,除非真把古今各類書籍,讀得融會貫通,否則見識不多,隨便讀一本書,就把裡面別人的註解、觀念,當做稀有至寶,一古邋遢全裝進自己的腦袋瓜子裡去,成為先入為主的偏見。然後,再來看討論同樣的問題的第二本書,如果作者持著相反的意見,便認為不對,認為是謬論,死心眼地執著第一本書的看法,這不很可憐嗎?卻不曉得研究中國文化的圖書,幾千年下來,連篇累牘,不可勝數。光是一部《四庫全書》就堆積如山,而《老子》一書的註解,可說汗牛充棟,各家有各家的說法。有人讀到焦頭爛額,無法分清哪一種說法合理,只好想一套說詞,自圓其說。最後又再三推敲,自己又懷疑起來。因此,我們最好還是讀《老子》的原文,從原文中去找答案,去發現老子自己的註解。
  前文提到「渾兮其著濁」,用來說明修道之士的「微妙玄通」,接著幾句形容詞,都是這個「通」字的解說。也就是從哪一方面來講,都沒有障礙。像個虛體的圓球,沒有輪廓,卻是面面俱到,相互涵攝。徹底而言,即是佛家所言「圓融無礙」。成了道的人,自然圓滿融會,貫通一切,四通八達,了無障礙。而其外相正是「混兮其苦濁」,和我們這個混濁的世界上一群渾渾噩噩的人們,並無兩樣。
  這不就說完了嗎?不就已透露出「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所隱含的消息嗎?現在更進一步,解釋修道的程序與方法,作為更詳細的說明。人的學問修養、身心狀況,如何才能達到微妙玄通,深不可識的境界呢?只有一個辦法,好好在混濁動亂的狀態下平靜下來,慢慢穩定下來,使之臻於純粹清明的地步。以後世佛道合流的話來說,就是「圓同大虛纖塵不染」,不但一點塵埃都沒有,即便連「金屑」,黃金的粉末也都找不著,務必使之純清絕頂。
  同時,我們還要認清一個觀念。什麼叫「濁」呢?佛學在《阿彌陀經》上有「五濁惡世」之說。因此,我們古代的文字,也常描寫這個世界為「濁世」。例如形容一個年輕人很英俊瀟灑,就說他是「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相當現在穿牛仔褲的年輕小伙子,長髮披頭,眼睛烏溜溜,東膘西膘,女孩子暗地裡叫聲「好帥」一樣。
  生長在世局紛亂,動盪不安的時代裡,我們靜的修養怎樣能夠做到呢?這相當困難,尤其現代人,身處二十世紀末葉,二十一世紀即將來臨的時代。人類內在思想的紊亂,和外在環境的亂七八糟,形成正比例的相互影響,早已不是「濁世」一詞便能交待了事了。什麼「交通污染」、「噪音污染」、「工業污染」、「環境污染」等等後患無窮的公害,又有誰能受得了?
  因此,「孰能濁以靜之徐清」,誰卻能夠在濁世中慢慢修習到身心清靜?這在道家有一套經過確實驗證的方法與功夫。譬如,一杯混濁的水,放著不動,這樣長久平靜下來,混濁的泥渣自然沉澱,終至轉濁為清,成為一杯清水,這是一個方法。然而,由濁到靜,由靜到清,這只是修道的前三個階段,還不行。更要進一步,「孰能安以」,也就同佛家所講的修止修觀,或修定的功夫,久而安於本位,直到超越時間空間的範圍,然後才談得上得道。
  這等於儒家的曾子所著的《大學》注重修身養性的程序,「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是同一個路線,只是表達不同而已。如果我們站在道家的立場,看儒道兩家的文化,可套句老子的話作結論:「此二者同出而異名」。
  動的哲學
  然而,由濁起修,由靜而清,由清而安,這還只是修道的一半,另一半「動之徐生」,才是更重要的。否則,那只不過是小乘的境界罷了。只管自己,未能積極濟世,自己一個人躲到山上靜坐一萬年,那又與龐大的人群有何相干?因此,還得「安以動之徐生」,由道體上起種種妙用。
  此處的「動」,不是盲從亂動,不是濁世中人隨波逐流的動,不是「舉世多從忙裡錯」的亂動。世上許多人鑽營忙碌了一輩子,究竟為誰辛苦為誰忙?到頭來自己都搞不清楚。真正的動,是明明白白而又充滿意義的「動之徐生」,心平氣和,生生不息。我們也可以說一句俏皮話,這就是老子的秘密法寶吧!老子把做工夫的方法,修養的程序與層次都說了,告訴你在靜到極點後,要能起用、起動。動以後,則是生生不息,永遠長生。佛家說「無生」,道家標榜「長生」,耶穌基督則用「永生」,但都是形容生命另一重意義的生生不已。只是在老子,他卻用了一個「徐生」來表達。
  「徐生」的涵義,也可說是生生不息的長生妙用,它是慢慢地用。這個觀念很重要。等於能源一樣,慢慢地用,儉省地用,雖說能源充滿宇宙,永遠存在,若是不加節制,亂用一通,那只是自我糟蹋而已。「動之徐生」,也是我們作人做事的法則。道家要人做一切事不暴不躁,不「亂」不「濁」,一切要悠然「徐生」,慢慢地來。態度從容,。冶然自得,千萬不要氣急敗壞,自亂陣腳。這也是修道的秘訣,不一定只說盤腿打坐才是。作人做事,且慢一拍,就是道理。不過,太懶散的人不可以慢,應快兩拍,否則本來已是拖拖拉拉要死不活,為了修道,再慢一拍,那就完了,永遠趕不上時代,和社會脫了節。
  「徐生」是針對普通一般人而言,尤其這個時代,更為需要。社會上,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天天分秒必爭,忙忙碌碌,事事窮緊張,不知是為了什麼,好像瘋狂大賽車一樣,在拚命玩命。所以更要「動之徐生」。如果作生意的話,便是「動之徐賺」。慢慢地賺,細水長流,錢永遠有你的份;一下賺飽了,成了暴發戶,下次沒得賺,這個生意就不好玩了。「動之徐生」,所可闡述的意義很多,可以多方面去運用。淺顯而言,什麼是「動之徐生」的修道功夫?「從容」便是。
  生命的原則若是合乎「動之徐生」,那將很好。任何事情,任何行為,能慢一步蠻好的。我們的壽命,欲想保持長久,在年紀大的人來說,就不能過「盈」過「滿」。對那些年老的朋友,我常告訴他們,應該少講究一點營養,「保此道者不欲盈」,凡事做到九分半就已差不多了。該適可而止,非要百分之百,或者過了頭,那麼保證你適得其反。
  比方年輕人談戀愛,應該懂得戀愛的哲學。凡是最可愛的,就是愛得死去活來愛不到的。且看古今中外那些纏綿徘側的戀愛小說,描寫到感情深切處,可以為他殉情自殺,可以為他痛哭流涕。但是,真在一起了,算算他們你依我依的美滿時間,又能有多久?即便是《紅樓夢》,也不到幾年之間就完了,比較長一點的《浮生六記》,也難逃先甜後慘的結局。所以人生最好的境界是「不欲盈」。雖然有那永遠追求不到的事,卻同李商隱的名詩所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豈非值得永遠閉上眼睛,在虛無飄渺的境界中,回味那似有若無之間,該多有餘味呢!不然,睜著一雙大眼睛,氣得死去活來,這兩句詩所說的人生情味,就沒啥味道了。
  中國文化同一根源,儒家道理也一樣。《書經》也說:「謙受益,滿招損」。「謙」字亦可解釋為「欠」。萬事欠一點,如喝酒一樣,欠一杯就蠻好,不醉了,還能惺惺寂寂,腦子清醒。如果再加一杯,那就非醜態畢露,丟人現眼不可--「滿招損」。又如一杯茶,八分滿就差不多了,再加滿十分,一定非溢出來不可。
  大家千萬注意老子的話,吉事怎樣方得長久?有財富如何保持財富?有權利如何保持權利?這就要做到「不欲盈」。曾有一位朋友談到人之求名,他說有名有姓就好了,不要再求了,再求也不過一個名,總共兩個字或三個字,沒有什麼道理。
  有一次,從台北坐火車旅行,與我坐在同一個雙人座的旅客,正在看我寫的一本書,差不多快到台南站,見他一直看得津津有味。後來兩人交談起來,談話中他告訴我說:「這本書是南某人作的。」我說:「你認識他嗎?」他答:「不認識啊,這個人寫了很多書,都寫得很好。」我說:「你既然這樣介紹,下了車我也去買一本來看。」我們的談話到此打住,這蠻好。當時我如果說:「我就是南某人。」他一定回答說:「久仰,久仰。」然後來一番當然的恭維,這一俗套,就沒有意思了。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惆然」,名利如此,權勢也如此。即使家庭父子、兄弟、夫妻之間,也要留一點缺陷,才會有美感。例如文藝作品的愛情小說而言,情節中留一點缺陷,如前面所說的《紅樓夢》、《浮生六記》等,總是美的。又如一件古董,有了一絲裂痕,擺在那裡,絕對心痛得很。若是完好無缺的東西擺在那裡,那也只是看看而已,絕不心痛。可是人們總覺得心痛才有價值,意味才更深長,你說是嗎?
  因為能不盈不滿,所以才能「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蔽」,就是保護很好的舊東西,由於東西永遠是舊的,是原來的樣子,一直小心使用,並沒有壞。因此,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便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長生之道。所以最難還是在能否做到「不欲盈」。其實,現在修道作功夫的人很多,為什麼大家功夫都不上路,就因為違反了「不欲盈」的原則,而都在求盈。打坐時,境界稍好一點,下意識便希求更好,拚命執著這個境界,這樣「欲盈」的結果,功夫反而不上路。如果瞭解「保此道者不欲盈」,把這做功夫的原則把握住了,自然受益無窮。
             第十六章
  致虛極,守靜罵。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日靜,是謂覆命。覆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義。沒身不殆。
  靜的妙用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覆命。」這是道家修道的原則和方法,離開此原則都不對。有些人想修道、學靜坐,那便應該讀懂此文,徹底瞭解真正的方法。其實,只要有個方法在,已不叫求靜,而是求動。既然要放心打坐,那麼你還再加個什麼方法,那豈不更亂更忙嗎?
  《老子》及一切道家學神仙丹道的經論,合成《道藏》,有八千餘卷之多,《老子》只是其中一卷,看是看不完的。你若讀完,準有發瘋的可能。但我全讀完了,卻沒有發瘋。看過以後,我明白了這一卷所謂的「那個」,就是那一卷所說的「這個」,自然而然加以融會貫通。大概地說,八千多卷的《道藏》,根本離不開老子的六個字:「致虛極,守靜篤。」「虛」差不多等於佛家的「空」,有些道家丹經上乾脆也用空,那是唐、宋以後丹書受了佛家影響的原故。
  以往的道家只有「清」與「虛」兩個字。「清」是形容那個境界,而「虛」則是象徵那個境界的空靈,二者其實是一回事。「致」是動詞,是做到、達到;「致虛極」,要你做到空到極點,沒有任何染污。至於空到極點是個什麼樣子呢?若還有個樣子就不叫空了。空沒得個相貌可尋。
  而「守靜篤」講的是功夫、作用,硬要你專一堅持地守住。且用禪宗黃龍南排師的幾句形容詞:「如靈貓捕鼠,目睛不瞬,四足據地,諸根順向,首尾直立,擬無不中。」一隻精靈異常的貓,等著要抓老鼠,四隻腳蹲在地上,頭端正,尾巴直豎起來,兩隻銳利的眼珠直盯即將到手的獵物,聚精會神,動也不動,隨時伺機一躍,給予致命的一擊。這是形容一個參禪的人,參話頭,作功夫,精神集中,心無旁騖的情況。不如此,道功無法成就。
  神宗大師們另外還有個比喻:「如雞之孵卵」。這就不像貓捕老鼠,瞪眼張爪,蓄勢待發了。而是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天塌下來都不管,你踢他一腳,他叫也不叫,理也不理,只是死心眼直守著那個心肝寶貝的雞蛋。這樣也是一種修定的功夫,也是形容虛到極點,靜到極點,如同老子所說的:「致虛極,守靜篤」這六字真言。這六字,已經把所有修道作功夫的方法,與修道的境界、層次,都說完了。世界上各宗各派、各式各樣的修道方式,都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下面接著加以說明理由。
  「萬物並作,吾以觀復。」「作」是形容詞,宇宙萬物,山河大地,無時無刻不在變動,永無止境地發展創化。一直在動中,並沒有靜過,宇宙的表現,是一個動態的世界。每一個人都在不停地忙碌,每一根草都在生生不息地成長,這是一種道的作用狀況。所有生命都在生化中,這是合理的;生化到了盡頭,自然死亡,這也是合理的。「萬物並作」都在創造變化,活活潑潑朝向死亡之路走去。因此,莊子解釋天地萬事萬物說:「方生方死」。剛剛出生落地的那一天,就是死亡開始的那一天。一個小孩生下來滿一個月,親戚朋友高高興興來慶祝,而在前面的二十九天的生命現象已成為過去了。早已死亡。就算後來活一百年,但在前面的九十九年,也都已死亡,消逝得無影無蹤。
  從生命的兩頭來看,莊子很幽默地指出人生的一切,根本就是「不亡以待時盡」。「方生方死」,生命看來似幸福平安,實際是在那裡等死而已。只不過排著隊比別人多等些時候罷了。從第一天出生開始,等到最後一刻結束,這有多麼的滑稽可笑!道家這種看法,未免大傷感了。其實,更深一層體會,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即生即死,即死即生,又何必那麼看不開呢?
  那麼如何才能使自己不死?「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復」是回頭的來路,如果借用佛家「無量無邊」的形容詞來說生命的力量,本是無窮無盡,一直保留在那裡,永遠不生不滅。不生並非斷滅相,不是枯寂,更不是完全沒有東西,而是說永遠有無限的能量存在那裡,用而不用,不會消耗殆盡。這種無比偉大的生命價值,姑名之為不生,在老子叫「復」。「復」也是個卦名,復卦又稱做「地雷復」--囗,上面是坤卦,表徵為地,下面是震卦,表徵為雷。雷表示電能,生命發展的能源,從此發生。因此老子在後文提出「反回去」的觀念「反者,道之動」,回歸生命本初的狀態。修道是返回根本,追求生命最初來源的那個東西。
  「萬物並作,吾以觀復」,有志向道的人,不是魯莽地橫衝直撞,向前窮進,而是回頭走,走到生命來源之處。禪宗後世的慣用語「還我本來面目」,可當參考,作為此話的註解。真發現自己本來面目,明心見性,便開始接上那生命本具、源源不斷、龐大無比的能源。
  芸芸眾生的命根
  「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覆命,覆命曰常。」我們看看,天地間的萬物,生長最快的是什麼?--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把它的根挖掉以後,只要有一點不盡之處,它又會很快地長出來。生生不息的力量,草木似乎算是最快、最明顯的例子。依中國人陰陽五行的術語來說,木是代表於生發之機,東方把木表現作生生不息的現象。草木是同一詞意。「芸芸」代表一種普普通通的草,也用來形容宇宙萬物的生生不息。死了一批,又生一批;越生越多,叫做「芸芸」。後世便由這道家的「芸芸」,和佛家的「眾生」,演變成文學上一個很優美的名詞「芸芸眾生」。後來又有「林林總總」一詞的出現,也是形容猶如草木的多得不可勝數的情形。
  老子說,一切萬物那麼多彩多姿,「各復歸其根」,他觀察每一個生命,皆是依賴它自己的根本而活。草木無根,活不了的。人也有根,人的根在哪裡?我常常看到許多朋友一心求道,卻是盲修瞎煉,拚命把丹田當作根,那是不對的;也有人誤認為根在肚臍,更是離譜。肚臍只是未出生時和母親接連一起吸收養份的通口而已,一落地就剪斷了,怎麼會是修道的根呢?人的根是在虛空,在頭頂上。虛空就是我們的泥土,這就是人與萬物不同之處。植物的根栽在泥土中,人與植物相反,根栽在虛空中。所以,道家講修道,「還精補腦,長生不老」,此「精」不完全是指精蟲之精,只是與精蟲有連帶關係。我們看中國國畫,主壽的壽星老人--南極仙翁,他那個腦袋被畫得比平常人高出一重來,叫做「壽頭」。腦子也是智慧的淵源。所以,嬰兒剛生下來時,頭頂的囪門凹處,裡面還是洞開的,與天根相接,在人的肉體生命來說,所謂「天根月窟常來往」,便指此處。等到此處封閉堅硬以後,他就慢慢開始會講話,意識漸漸成長,天根便截斷了。要修到還精補腦,長生不老,腦的內涵,就是指此「根」。
  但是,要如何「歸根」呢?唯一的方法,就是求靜。「歸根曰靜,是謂覆命。」能夠靜到極點,才能找到生命的本源,回歸生命的根本。這個根是什麼?--虛空。「致虛極,守靜篤。」在佛家則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空」。所謂空,也只是個形容詞而已,千萬別認為空就是沒有,那就錯了。空等於老子所說的「清虛」。那麼,「歸根曰靜,是謂覆命」,靜到極點是怎樣的一種狀況呢?道家有兩句話:「虛空粉碎,大地平沉」,描述這個靜到極點的境界。連空也要打破,才是真靜。
  道家講修道的過程,「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其原則沒錯,但這之間的種種程序變化,麻煩得很。一定要做到,不但沒有身形人我的感覺,連這個物質世界、意識影像,甚至虛空的感受都沒有了,才算合乎「致虛極,守靜篤」的境界。
  老子的文章剛剛在此露出一點道的曙光,馬上筆鋒一帶,又轉回去了。如同打太極拳一樣,看似一拳打過來,卻又縮回去,你說不打嘛,等一下那隻手又從另一邊攻來,難以提防,擋也擋不住。這是道家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精神。《老子》這本書的編述也是這樣,因此接著又說明道體作用的現象。
  「覆命曰常」,找到生命的根源,便能「不生不死」,永遠常在,永遠存在。「知常曰明」,你體會到生命根源是不生不滅,那就叫作明道,成了明白人,再也不懵懵懂懂,迷迷糊糊了。如果人不明白道的根本,不明白生命的本來,「不知常,妄作凶」,亂作妄為,必然大凶大害,沒有好結果。不知生命真理所在,莫名其妙,亂用道體,下場的危險性,自不待言。
  我們拿中國哲學的看法來講,不管是佛學也好,道家也好,《易經》也好,講人生都沒得呆板、固定的結論。本來嘛!歷史上有哪一個人真能找到結論呢?我們看《易經》最妙了,八八六十四卦,最後一卦是未濟--囗火水未濟,是永遠沒完,下不了結論的。一切事物的發展,永遠沒得底,無量無邊,永無止境,難以捉摸。也可以說它永遠自有源頭活水來,滔滔不絕,滾滾而來。如何加以形容,那是各人各家的主觀。《易經》由乾坤開始,到未濟而終。我們若讀懂了,就體會到古人所說「閒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兩句詩的意味了。
  我經常對同學們說,有二樣東西必需要學--佛學與《易經》。但這兩門學問,窮一輩子之力,並不易學通,也不需學通。不學通,永遠追求不到,似通非通的那個樣子,其味無窮,一輩子有事消遣--老了也不寂寞,越研究越有趣。古人說,「夜讀《易》」,如果夜裡讀《易經》,鬼神都受不了。我的經驗,是夜裡讀《易經》,保險睡不著覺。剛剛讀啊讀,看出一點名堂,便想弄個清楚,繼續看下去,等告一段落再睡,結果一段接一段,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真是「閒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一整個春天何時溜走了,都不知道,這個味道很好。
  若是學通了的人,把人生看得一清二楚,透透徹徹,這個人生還有什麼味道?還有什麼美感?隱隱約約蠻好,拉開人生的內幕,一望無遺,那就一點都不藝術了。也許這是笑話,總之,假如真把易學貫通了,「微妙玄通」,通達一切,那也好。
  「常」並不全等於永恆,一個人不知常,那就要從自己的生命回過頭來找。「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覆命。」也就是說宇宙生命的來源,本來是清虛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又何必對什麼事都抓得很牢,不肯放手呢?其實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抓住的。你別刻意去計較,整個宇宙萬物,本來都屬於你嘛!人家問我,怎樣學佈施才不過分貪心營利集財?我說:「地球都是你的,你為什麼不佈施。」反正達觀不犯法,地球也是你的、他的、大家的,也是自己的。這是知常。我們生命的本來,不生不滅,對這不生不滅的本源,要把握得住,認識得透徹。「不知常,妄作凶」,醉生夢死,盲目人生,那將沒有好結果的。
  知「常」要把握住道的本源,才懂得做人,才懂得做事。知「常」便能「容」,胸襟可以包容萬象,蓋天蓋地。因為有此胸襟,智慧的領域擴大,不可限量,故說「容乃公」,自然做到天下為公,毫無私心。
  既然能「容乃公」,當然「公乃王」。王者,旺也,望也,助也。一切萬物皆欣欣向榮,活活潑潑,彼此得助。命相家常告訴看相的人,依你八字要做某一件事,需選某一個自己的「旺相日」。是初一,還是十五?比如說,某人屬火,而木能生火,那麼那個屬木的日子,便是他的「旺相日」。「相」是輔助,幫助的意思。在五行中,各人有各人的旺相日,你的旺相日對你比較有利,對於他人,那就不一定了。
  「公乃王」,此「王」並不一定作王解。照現代意思解說,一切為社會,佛家則言一切為度眾生;忘了自我,處處為人著想,你度眾生,眾生亦度你。若用一般合作的標語說,那便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你為人人,人人為你,最後不分彼此,都是一樣的。「公乃王,王乃天」,就符合天地自然法則。天地生長萬物,日月照臨萬物,公平無差,並不計較報酬,這是「天乃道」的自然法則。
  有天地一樣無所不包的胸襟,便合乎道的原則,那麼才能「道乃久」,源遠流長,長生不老。佛家所說的「無我」,就是「大公」,就是「天道」。明白了天道,就「沒身不殆」了。「沒身」,是說我們這個生命,活到最後一口氣不來,死後骨頭化成灰塵,肉體了了,但是生命的精神卻永遠常存。長生不老,它的重點,全在「致虛極,守靜篤」這六個字上。
               第十七章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人生哲學與道的層面
  這一章,老子另起爐灶,又提出一個名稱叫做「太上」。「太上」等於《易經·系傳》上的:「形而上者之謂道」。現在我們講中國哲學,有「形而上」三個字,是譯自西方名詞,但採用《易經》中的觀念。「形而上者之謂道」,是說萬物尚未生長以前,名之為道。「形而下者之謂器」,是說有形象的萬般事物生長起來了,各式各樣,五花八門不可勝數,就叫「器世界」--物理世界。形成物理世界之前,名之為「道」,《易經》稱為「形而上」。
  道家「太上」的名稱,初見於《老子》。其實殷商以前就有「太上」這個名詞了。中國文學上有句「太上忘情」。固然,人生最痛苦最難做到的是忘情,人之所以活著,大都靠著人情的維繫。人是感情的動物,古人說:「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終須累此身」,有你我就有感情,有感情就有煩惱,有煩惱就有是非,有是非就有痛苦。因情受苦,忘情更難。然而「太上忘情」,並非無情,而是大慈大悲,無偏無私的大情,譬如天地生育萬物,平等無差,不求回報。
  老子所講「太上」,是太過多情又似忘情之道,只有「下知有之」。所謂「下知有之」的意義,是說有一種下等人,我們認為他很笨,其實他倒是真智慧,早已領悟到「道」的人。真正的哲學家,都出在鄉曲地方,雖然一輩子沒讀過書,真同一個大哲學家、大思想家,當他遭遇到痛苦時,就痛痛快快哭一陣,想想自己命苦就算了。我有時常有此感觸,尤其在偏遠的落後地區,看到茅屋破家裡頭,有些老人家,穿得破破爛爛,食不果腹,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苦死了。你問他:「為什麼不住兒子家養老?」他很輕鬆回答說:「我這一生注定命苦,只有認命!」真令人聽了肅然起敬。他比誰都懂得人生哲學,「認了」就好了。
  像我們有些人,自認是第一等讀書人,其實並不如鄉愚的智慧。他們才是宗教家、哲學家。尤其有些年輕人學佛學道,剛看了一點佛學,就自以為只差那麼一點點,好像同佛差不多了,很可悲。而那種表面看似下愚的人,卻倒知道有一個東西,不管是叫「佛」、叫「天」、叫「上帝」、或者以中國古代的代號叫「命」,他就認定那個東西,至死不渝,比別人都看得開,都豁達。這便是「太上,下知有之」的道理。
  再下一等人,相信要燒香供養,磕頭拜拜,讚歎不絕,每天還要反反覆覆唱念幾次,這是屬於宗教性的儀式活動,便是「其次,親而譽之」的楷模。更有其次的人,他也許不信宗教,亦不信道,但內心無形中卻有一個可畏的東西。實際上,我們認為最下愚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第一等的修道人。要不然,須要有真正智慧超越的人才能修道。我經常說,有兩種人可以學禪。一種是一個字也不認得,像張白紙,本身很容易修道開悟。另一種硬要智慧透徹,聰明絕頂才行。像我們這些不上不下的半吊子,半通不通的,最要不得,修道往往一無所成。老子講了這三種人,側重於「大智若愚」的要點,換言之,大愚也就若智了。
  如此,等而下之的,「其次,侮之。」又下一等的人,偏不信道。「上士聞道,勤而行之」,真高明的人一聞道就悟了,並且百分之百地奉行。「中士聞道,若存若亡」,這種人聽儘管聽,說是不信嗎?卻又每個禮拜天一定上教堂祈禱禮拜。一到初一、十五,便一本正經跑店子,上香拜佛。平常庸庸碌碌、隨隨便便,好像只有那一天才有菩薩、神明顯靈,其他時間,胡作非為都可以,這便是若存若亡。還有些人,聽人傳道說法,自認為最高明,認為別人都是神經病,一笑,就走開不理了,這就是「其次,侮之」的典型。「下士聞道,大笑而走之」,便是如此。後人又補上一句:「不笑不足以為道」,那是說,如果不這樣不屑地嘲笑一下,那還算有道嗎?彼此頑固托大,都自以為是,看來多麼可笑。
  再說「其次,侮之」的人,根本不管天高地厚,根本不信道,以為信道對人格是一種侮辱。總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人的智慧參差不齊,有些人信是信,卻不徹底,半信半疑,因為他沒有把真理窮究徹底。有些人根本就不信,硬說個「老子偏不信邪」,你也把他沒有辦法。此中的千差萬別,老子並沒有再詳加分析。這等於人類天生智能的分級,佛學則分為眾生的五種「種性」,也就是所謂的「根器」之說,頗為相似。
  這一章,老子最後下一結論,形容這個道說:「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這等於說,道是天地的公道。學道並沒有什麼秘密的,只要你程度夠,誠心向學,一定便可得道。道為天下所共有,既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若你懂得的話,方知本來屬於你,也屬於大家,不是某一個人享受的禁臠。千萬別認為真理只在自己這邊,非要求道求法的人巴結你,向你磕頭行禮才能傳道。我認為這種作風,是作踐自己,多沒意思。
  道不藏私,但卻「悠兮其貴言」。「悠兮」是悠然自得,所謂「其貴言」的意思,卻很難說得清楚。「貴言」,不是說應該很寶貴地告訴你這個意思,而是再怎樣高明的語言文字,都很難形容出道的境界。那麼,道在何處見?--在行為上、現象上見。道的本體,無形無相,「說似一物即不是」,不能用世間名相來界定它。「有生於無」,宇宙萬物就從這「清虛空靈」的「無」中建立起來,故曰「功成事遂」。
  一個修道人真通達了道,才能看透道的表達作用,才能認識道的本來面目,和如何創造千變萬化的宇宙事物。道體所表達出來的東西,只是其第二重的影子而已。我們要認識它的根本,只好在這第二重的投影上,在這道體所創造出來的事功上去瞭解。這個事功尚分二重意義。依儒家世間的學問,即平常我們所講事業的成就,比如,學科學應該有所發明。你學什麼?學物理,那你還在學習階段,不是物理學家,更不是物理科學家。你學化學,那也不算化學家,或者化學科學家。那開始發明,發明物理或化學原理的,才算摸到宇宙科學的真髓,而由當中表達出一套事物的規則,再由這套理論科學的規則中,進一步發展應用科學的實用技術,生產出令人目不暇給的生活用品,利益世人,或者傷害世人。
  如此,學道,學世間各種知識,都是一層一層地進到內部的核心,也都一層一層由內部核心,表現出具體的功用來。這之間層次深淺的不同,事功的大小也就有別。這是「功成事遂」。等到事情有所成就,「百姓皆謂我自然」。等你的事功表達出來,久而久之,大家習慣成自然,就說這本來就合於自然之道,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道是自然而有的,可是我們一般人要回轉到這道的本來境界上,那是有得修的,這之間還有一個非常重大的歷史哲學問題。就是中國哲學與宗教哲學,以及歷史哲學的發展史問題,牽涉太廣,而且各個問題都可成為專題,暫時到此打住,以後有機會再講。
              第十八章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忠臣孝子的偽裝
  從第十七章的道的層面而相關於中國歷史哲學的演變角度來看,我們可以看出老子思想的特殊之處。老子的歷史哲學與儒家的觀念,乃至一般社會人生的態度,另成一格,大異其趣。從前面所說的天道自然,到此,他便提出反對仁義和智慧等的語句。只從文字上看,他是說,中國文化從上古以來,就是一個道,道衰微了,後來的人便提倡仁義道德,結果越強調越糟糕,適得其反。其次,老子也反對智慧。換句話說,知識越發達,教育學問越普及,人類社會陰謀詭詐,作奸犯科的事也就越多,越擺不平。接著,他舉出更明顯的理由,「六親不和有孝慈」,在家庭中所謂的六親,那便是父母、兄弟、夫婦,彼此之間有了矛盾、衝突,才看得出來:何者孝?何者不孝?
  如果家庭是個美滿的家庭,一團和氣,大家和睦相處,那麼個個看來都是孝子賢孫,根本用不著特別標榜誰孝誰不孝。如果家中出了個孝子,相對之下,便有不被認同的不孝之子,這其間問題就大了。因此說,六親不和,才有所謂的「父慈子孝」。我們若是深入研究中國文化特別標榜的「二十四孝」,將發現許多值得討論的問題。比如擁有大孝美名的舜,其父母可以說不倫不類,很不像話,充分顯示了舜的父母,是處在一個問題家庭中,是非不斷,非常悲哀,因此舜才成為第一孝子。老子並不喜歡這樣,由於一個人的壞,襯托出另一個人的好,那是不幸的事,他希望每個家庭都和樂幸福。
  「國家昏亂有忠臣」,同樣道理,老子不希望歷史上出太多的忠臣義士,忠臣義士並非好現象。我們歷史上所謂的忠臣,如岳飛、文天祥、史可法等人,皆為大家所景仰,因為他們對國家民族忠心耿耿,臨危受命,連個人寶貴的生命,都可犧牲。然而,這些可歌可泣的忠臣事跡,無不發生於歷史混亂、生靈塗炭的悲慘時代。一個忠臣的形成,往往反映了一代老百姓的苦難。假使國家風調雨順,永處太平盛世;社會上,大家自重自愛,沒有殺盜淫掠之事,那麼豈不個個是忠臣、人人是好人了嗎?因此,他主張不需特別讚美某人好、某人不得了。四十多年前,我在川西灌縣靈巖寺,看到有人書刻在靈泉石壁上的兩句話:「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做好事。」便是老子此意,也才是天大的幸福。
  老子這幾句話,從字面上粗淺一看,似乎非常反對儒家提倡仁義道德,但有幾點我們必須注意。
  第一,老子在世的那個時代,正是春秋時期,社會面臨轉型時的種種變動,一個新社會形態逐漸形成,這中間產生了很多病態的現象。老子在此病態社會中,體會出他的人生哲學,才會有這樣的說法。他的話,乍看起來是唱反調,但仔細研究一下,這正是一種非常寶貴的正面教育。
  我們可以另外舉一個反證。例如把孔子作的《禮記》中的《禮運篇》,加以整體研究後,就會發現孔子亦有老子這樣的看法。中國文化,素來重視道德的價值,《禮記》中的《禮運篇》已經表達得很清楚。所謂的「德」乃歸於「道」中,德是道的用,道是德之體。而這個道又是什麼呢?老子自己認為道就是自然,但是由遠古到黃帝的時代,人為的一切,已經漸漸不合於道了。
  第二,從黃帝以前的遠古史來看,在《列子》書中,假托黃帝本身夢想的文章,便是夢遊「華胥國」,這是不是真實的故事,此處暫且不加討論。文中提到,黃帝作夢,到了另外一個國家,那裡到處太平安詳,沒有任何不幸之事,是人類盼望中的天國。這篇「華胥夢」等於中國文化所嚮往的理想國。其他像相拉圖的「理想國」、莫耳的「烏托邦」,乃至佛家的「極樂世界」、基督教的「天堂」,都是其來有自,反映了這個世間的人類,苦難重重,無時不在鬥爭戰亂中,因此人們便自然而然地追求另一個幸福圓滿的境界。而老子所謂的大道,正代表了它的內涵與精神。
  其實,老子講「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的說法,未免失之太刻薄,但這也是愛之心切,所以責之更嚴。孔子在《禮運篇》也講得差不多,只是表達方式不同而已。此即儒道二家的態度差別之處,但是道理是相互貫通的。
  孔子在《禮運篇》上說:「故用人之智去其詐。用人之勇去其怒。用人之仁去其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及色也。欲一以窮之,捨禮何以哉!」人有了智慧,智慧的反面就是奸詐,用得好就是大智大慧,用歪了就是老奸巨猾,全在一念之間。因此孔子強調「用人之智去其詐」。而大勇的人,往往氣魄大,脾氣也大。大勇的反面,就是多怒,佛家稱之為「嗔」。假使一個大英雄、大丈夫,沒有暴烈的壞脾氣,那就很可貴了。「用人之仁去其貪」,仁慈本是件好事,但是仁慈太過了,變得婆婆媽媽,待人接物軟塌塌的,心理上難免有一種不自覺的貪戀、執著。因此,能夠保持一片仁慈博愛之心,而無這層貪著之念,那便不會發生不良的副作用了。從這裡,我們已可明確地看出,老子的「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其意和孔子所講的道理,並無矛盾衝突之處,只是文學的手法不一樣而已。
  孔子又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吃好的、喝好的,以及喜歡男女間的關係,這是人生根本的慾望。「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至於死亡和貧窮痛苦,那天底下的人都害怕,都討厭碰上。所以,「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一個人愛好追求飲食男女的享受,逃避死亡與貧窮的來臨,這是心理現象的根本。但是,「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人的思想、念頭,從外表是很難看出來,也很難測驗得知的。一個人動什麼腦筋,打什麼主意,心地善與不善,只要不表現於行為,有誰會知道?「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及色也」,一切的好壞,全憑他心念的變化,根本沒有顏色、聲音可資辨別。所有的動機想法都深藏在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那麼,「欲一以窮之,捨禮何以哉」,要把這些人心的根本問題加以整理、統一,使之去蕪存菁,轉劣從良,惡行成善舉,除了「禮」--文化教育外,還有什麼辦法呢?
  春秋兩大名醫--老子與孔子
  整個比較起來,孔子代表儒家的思想,與老子代表的道家思想在理上是一貫的。現在再作更進一步的說明。我們中國講「仁義」思想,春秋以前也有這種觀念,但很少刻意提倡。為什麼?那時社會上背情絕義的病態較少。我常說,中國文化裡頭,經常提到「孝道」,與世界其他文化相較,孝道是中國特有的優點,其高明可貴之處,無可置疑。但這同時也說明了,這幾千年來,我們不孝之舉太多了,因此孔子才不得不提倡孝道。同樣地,社會上不仁不義的故事層出不窮,所以聖賢們才用心良苦,提供這服「仁義」的藥方,希望社會有所改善。孔子是個文化醫生,他把當時文化中的疑難雜症診斷出來,投以對症的藥石,嘗試解決這些令人頭痛的問題。
  老子也是個醫生,但他是研究醫理的醫生,也就是醫生的醫生。他認為儒生們開的藥方,對是對,但是藥吃多了,難免又會出毛病,副作用在所難免。光講仁義道德,說得天花亂墜,有人自然要加以利用,做出假仁假義、欺世盜名之事,結果弄巧成拙,照樣害人。春秋戰國時代的社會病態最為嚴重,強調仁義,便最積極。老子身處其境,討厭這種風氣,所以從反面來對症下藥。
  他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智慧與奸詐,乃一體兩面,一線之隔。聰明與狡猾、老實與笨蛋,根本是息息相關的孿生兄弟。誠實的智慧合於「道」,用之於世,為人類社會謀福造利,那就對了,名之為「德」。道是體,德是用。然而,誠實雖是好事,若是用不得當,那也會適得其反,壞了事情。
  老子這段話,干萬不要隨隨便便看過。近幾十年來,我發現有人研究老子,讀了此章之後,不作深入一層的體會,便驟下錯誤的評語說,老子反對仁義,反對智慧,反對作忠臣,反對作孝子。這不曲解得太嚴重了嗎!其實老子並不反對這些,他只是要我們預防其中可能產生的不良作用而已。
  每一件事,皆有其正反兩面,我們同時必須考慮到。或者時間久了,思想搞不通,走了樣;或者某一個觀念流行多年,時遷境移,已不合宜,並且流弊叢生,失其原意,這就要懂得《大學》的「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道理了,此時必須知道變通。所以,老子的思想與《易經》的思想是一樣的,都在一個「變」字。
  《易經》有五種學問--「理、象、數、通、變」。「理」是哲學的,《易經》每一個卦,背後皆有其哲學道理。「像」,一件事物,一個東西,都有它本身的現象。比如虛空,也有它的現象,空空洞洞,不可捉摸。每一種現象的發生,必須有其形成的哲學道理。而這「理」和「像」二者,也可以借數字符號來表達、整理。那便是「數」了。「理」、「像」、「數」是《易經》三個根本所在,必得將之透徹研究後,才知道「通」,只知「理」,不通「像」、「數」;只知「像」、「數」,不通「理」,都不行。要樣樣深入,全部融會貫通,方能達「變」,方能洞燭機先,隨時知變、適變、應變。知道變,而能應變,那還屬下品境界。上品境界,能在變之先,而先天下的將變時先變。等到事情已經迫在眉睫才變,那也恰恰只合於變通而已。老子對仁義、智慧所提的這番道理,也屬於變通的一種。
              第十九章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今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慾。
  「王」「賊」並列的爛帳
  由這一章的反證,更可以看出老子的精神,不是如後代所說的反對仁義、反對孝慈。他只是提出當時社會不對勁的地方,希望當時的人慎重處理,將之歸導於正途。而千古以來,註解老子的學者專家,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困於老子的語言文字,沒有聽出弦外之音,把老子誤解得太厲害、太離譜了。實際上老子、孔子都是同一精神,表達方式不同而已。
  老子對春秋時代社會的批評,是要「絕聖棄智」。我們研究春秋、戰國的歷史,那真是越讀越使人感到高明。孔子作《春秋》,是中國第一部歷史書籍。有人說《春秋》不能讀,讀了會使人奸詐狡猾。孔子自己也說過:「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歷史讀多了,好的榜樣沒學成,壞的手段全學上了。例如,一般人讀歷史小說《三國演義》,諸葛亮難效,曹操易仿。看小說都想當書中的主角,讀《三國演義》,想當劉備者不少,想當趙子龍、關公者更多。很多人將自己的慾望,投射到書中有大能力、大聰明的角色情境中,結果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畫虎不成反類犬,何其可悲!
  其實,在《春秋》一書裡,好的道理處處可尋,壞的現象也連篇累牘。那個時候,對聖人的標榜特別的多,幾乎每一個會講會說的都是聖人,聰明才智之士,比比皆是。從春秋到戰國這一階段,在我們整個歷史中,真是人才輩出的時期。我們讀春秋、戰國時的著作,有時看到某人講的話,非常有理,但是再從反面想想,又覺不對,應是反面正確才是,然後再轉到另一個層面來看,則前述二者不無可疑。每個人的意見都很高明,也都有值得商榷之處。當時真是一個文化變亂、社會變亂的時代。西方人有一個歷史觀點:社會歷史到了末期,在變亂不安時,才產生哲學家、思想家。然而,依我們的歷史哲學看來,與其如此,不如不要這些哲學家來得好。高度的哲學智慧,是從痛苦變亂中的刺激鍛煉而成,代價未免太高。
  所以,老子反對標榜聖人,反對賣弄世智辨聰。春秋、戰國之間,善於奇謀異術的高人,一個比一個高明。例如范蠡,他幫助越王勾踐復國,實行他老師計然子所教的六法,不過用了其中的三四項策略,便穩定了國際情勢,而越國也復興了。最後名與利、功勳等等,一樣也不要,自己一走了之,到別的地方做生意去了。至於做生意的方法,也是他老師計然子教的。像春秋、戰國這一類的智慧之學,簡直看不完,太熱鬧了。
  然而,那個時代的世局也就特別地動盪不安。假使我們身歷其境,蒙受其害,便曉得那種痛苦,不堪消受。古人有句話「寧作太平犬,莫作亂世人」。那亂世的人命,的確不如太平盛世的雞犬,人命危如壘卵,隨時都有被毀滅的可能。老子對那個時代,深深感到痛苦和不滿,因此便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人們如果不賣弄聰明才智,本來還會有和平安靜的生活,卻被一些標榜聖人、標榜智慧的才智之士攪亂了。
  戰國時期,真正能擺佈那個時代二三十年之久的,只有蘇秦、張儀兩人,不管他們擺佈得對或不對。所以後來司馬遷、劉向等人,都非常佩服蘇秦,這麼一個書生,年紀輕輕出來,竟使國際間二十幾年不發生戰爭。我們現在聽來,二十幾年的和平,好像算不了什麼,但是春秋戰國的時候,幾十個國家隨時隨地都在作戰。每一次戰爭都要死亡一大批的人。老太太、老太爺們,辛辛苦苦將自己心愛的兒孫慢慢養大,然後一上戰場,幾分種的時間便結束了生命。難怪司馬遷認為蘇秦只是個文弱書生,卻縱橫六國之間,消洱戰爭達二十多年之久,這本事夠大的了,很令人佩服,因此特別在《史記》上記上一筆。
  老子當時的社會情況,雖不比蘇秦、張儀那個時候的混亂、糟糕,但已邁向大變不祥的道路上去,他痛心之餘,就有「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的主張。仁義的道理也是一樣,那時不只是孔子提倡,但孔子綜合了仁義的精華,傳給後代。在春秋、戰國時候,各國之間,相互爭戰,彼此攻城掠地,都以仁義的美名作口號。你們要講仁義道德,那很好,我也跟著講。但是你們一切都得照我吩咐,要跪便跪,要殺便殺,反正我也可向外宣佈這是為了仁義道德,不得不爾。仁義道德的用法,一至於此,那已是天下大亂,不可救藥了。所以老子非常討厭,又主張「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社會上不需以仁義作宣傳口號,越是特別強調仁義,越是爾虞我詐,毛病百出。
  唯大英雄能本色
  並且,人也需拋棄自己引以為做的聰明--「巧」,拋棄自私自「利」的貪圖之心,那麼自然不會有盜賊作奸犯科。這是「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處「盜賊」二字,須引用《莊子·(月去)篋篇》的大盜--盜跖,來作註解。說句嚴重的話,春秋、戰國時候的諸侯,幾乎都是盜跖。
  老子提出了上述的道理後,接著說:「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文」,代表思想、理論。他說,為什麼要拋棄聖智、仁義、巧利這三項東西呢?這個哲學道理發揮起來太多太多,一言難盡,因此暫不講它,只要把握住這個觀念就行了。這等於鄉下人經常說:「我命苦,只好這樣。」命就是一個確定不移的觀念,不需一大堆道理來解釋,只要從實際生活便可體會。中國過去家庭,也只抓住一個觀念--孝,其中道理,天經地義不需多說。
  那麼,把這些絕聖棄智的觀念,歸納到怎樣的生命理想呢?--「見素抱樸,少私寡慾」。社會人類真能以此為生活的態度,天下自然太平。乃至個人擁有這種修養,一輩子便是最大的幸福。其實,這正是大聖人超凡脫俗的生命情操。「見素」,「見」指見地,觀念、思想謂之見;「素」乃純潔、乾淨。孔子在《論語》上亦討論到此問題。「素」如一張白紙,毫不染上任何顏色。人的思想觀念要隨時保持純淨無雜。也就是佛家禪宗的兩句話:「不思善,不思惡」,善惡兩邊皆不沾,清明透徹。而「抱樸」,「樸」是未經雕刻、質地優良的原始木頭。有些書用「璞」字,「璞」與「樸」通用,沒有經過雕琢的玉石外殼為璞。「樸」與「璞」,表面看來粗糙不顯眼,其實佳質深藏,光華內斂,一切本自天成,沒有後天人工的刻意造作。我們的心地胸襟,應該隨時懷抱這種原始天然的樸素,以此態度來待人接物,處理事務。如此,思想純潔無瑕,不落主觀的偏見。平常做事,老老實實,當笑即笑,當哭即哭。哭不是為了某個目的,哭給別人看;笑不是因為他講一句笑話,我不笑對不起他,只好矯揉造作裂開嘴巴,露出牙齒裝笑。這就不是「見素抱樸」的生命境界。
  再來,「少私寡慾」這一點要特別注意。儒道兩家,並沒有叫人做到絕對的「無慾」,徹底無慾,簡直不可能,假使做到了,那就超凡入聖了。只有佛家修行,先要無慾,因此被儒家批評為陳義太高,難以企及。儒道二家認為「少私寡慾」,已經是了不起之事。「少私寡慾」可以近乎道,但尚未完全合於道。
  老子主張「絕仁棄義」,不以聖人為標榜,不以修行為口號,只要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做人,那便是真修道。「絕仁棄義」,要廢除那些假仁假義,傷天害理的做法。有時候,我們看到歷史上的故事,很多是口頭上大吹仁義道德,要幫忙人家、救助人家,結果對方倒了大霉。這種仁義其名,侵略其實的勾當,非常要不得。至於「絕巧棄利」,那是針對人類喜歡耍自己的聰明才智,自認高明而言。東西方宗教皆認為使巧用計,想辦法耍手段,一般都是為了圖利自己,那是強盜心理,是不道德的。因此,老子提出「見素抱樸,少私寡慾」,作為我們生活修養的中心原則。隨著,下面再告訴我們學道的榜樣,做人做事的涵養,繼續沿著他一貫的理路發揮。
               第二十章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想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囗囗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囗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知識是煩惱的根源
  「絕學無憂」這四個字,有些人重新整理《老子》,將它歸於前面一章,成為「見素抱樸,少私寡慾,絕學無憂」。
  「絕學無憂」做起來很難。絕學就是不要一切學問,什麼知識都不執著,人生只憑自然。漢朝以後,佛學從印度傳入中國,佛學稱成了道的大阿羅漢,為「無學位」的聖人,意思是已經到了家,不需再有所學了。其實,嚴格而言,不管是四果羅漢,或者菩薩,都還在有學有修的階段,真正「無學」,那已經是至高無上的境界了。
  古人有言:「東方有聖人,西方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就是說真理只有一個,東西方表達的方式不同。佛學未進人中國,「無學」的觀念尚未在中國宏揚,老子就有「絕學」這個觀念了。後來佛家的「無學」,來詮釋老子的「絕學」,頗有相得益彰之效。
  修道成功,到達最高境界,任何名相、任何疑難都解決了、看透了,「絕學無憂」,無憂無慮,沒有什麼牽掛。這種心情,一般人很難感覺得到。尤其我們這一些喜歡尋章摘句、舞文弄墨的人,看到老子這一句話,也算是吃了一服藥。愛看書、愛寫作,常常搞到三更半夜,弄得自己頭昏腦脹,才想到老子真高明,要我們「絕學」,丟開書本,不要鑽牛角尖,那的確很痛快。可是一認為自己是知識分於,這就難了,「絕學」做不到,「無憂」更免談。「讀歷史而落淚,替古人擔憂」,有時看到歷史上許多事情,硬是會生氣,硬是傷心落下淚來,這是讀書人的痛苦毛病。其實,「絕學無憂」真做到了,反能以一種清明客觀的態度,深刻獨到的見解,服務社會,利益社會。
  接著,老子便談道德最高修養的標準。他說:「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唯」與「阿」兩字,是指我們講話對人的態度,將二者譯成白話,在語言的表達上都是「是的」。但同樣「是的」一句話,「唯」是誠誠懇懇的接受,「阿」是拍馬屁的應對,不管事實對或不對,一味迎合對方的意見,這便是「唯之與阿,相去幾何」之處。許多青年朋友和我們談話時,每說:「你的看法很好,不過我……」,這就是「阿」。「不過」、「但是」這類轉語,往往隱含著低聲下氣,不敢得罪人的順從心理。然而,真理是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不能隨便將就別人,做順水人情的。
  尤其是做學問,漢儒轅固生就罵過漢武帝的丞相公孫弘說:「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一個讀書人,不可在學問上、思想上、文化上將就別人,附和別人,為了某種私利拐彎抹角,那就不對了,儒家非常重視讀書人這一點的基本人格。「唯」與「阿」實質內容並不一樣,但是表面上不易分別。
  老子說這些道理,並非教我們帶著尖刻的眼光,專門去分析他的言行舉止,是「阿」是「唯」;而是提醒我們自己,學習真誠不佞的「唯」,避免虛偽造作的「阿」。千萬別讀了老子這句話,結果處處挑剔別人,不知一切道德修養,應從反求諸己開始。
  另外,「善之與惡,相去若何?」善與惡若是往深一層去觀察,那也許是劃分不出距離的。善惡之間,很難分辨。往往做了一件好事,反而得到惡果。據我個人的人生經驗,以為以前救過的人,現在想想,倒覺得是件壞事。因為他們以後繼續活下去的那種方式,反而是傷害到其他更多的人。所以,善與惡的分際,簡直難以捉摸。而且,所謂善惡、是非、好壞,若真以哲學的立場徹底研究,那更無法確定出一個絕對的標準。
  雖然絕對的道德標準難求,但是一個社會因時因地所產生的相對道德標準,一個修道人也應該遵守。這是「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即使你超越了相對的案臼,到達了絕對的境界,在這個世界上,你仍有必要陪大家遵守這個世界的種種規則,避免舉止怪異,驚世駭俗。此即老子的另一句話,「和其光,同其塵。」不可不畏,不得不畏,不能不畏,在文字上雖只一字之差,但是其意義相去甚多。不可不畏乃發自於自己內心的認識與選擇,為了利益眾生而隨順眾生,不是受外在環境的制約,執著一般相對的價值標準。比如有個東西,大家都認為是黑色,這只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語言稱呼,你也就跟別人說是黑的,不必硬說是白的,否則將有麻煩,無法彼此溝通。
  我發現我們一些老朋友,天天翻報章雜誌,天天大作文章,相勸省點力氣,少寫一點,可是都自認為沒有辦法,因為他有一副憂世憂國的心腸,總想對社會貢獻出一點力量。像有好幾位老教授,我也經常互相勸勉,你少教一點書吧,多保養自己一點,同樣也做不到,因為他們對國家民族的前途,還是擔憂掛慮得不得了。因此,要「絕學無憂」,逍遙自在,除非得了道。未得成道之先,憂世之心,或者掛慮個人的安危,是免不了的。
  老子素描修道者的人生
  接著,下面一段,可以說是老子的「勸世文」。「荒兮其未央哉」,「荒」是形容詞,像荒原大沙漠一樣,面積廣大無邊,永遠沒有盡頭。這句話放在這一段裡,應作什麼解呢?--《易經》最後一卦「未濟」。我們看看歷史,看看人生,一切事物都是無窮無盡,相生相剋,沒有了結之時。
  明末崇禎年間,有個人畫了一幅畫,上面立著一棵松樹,松樹下面一塊大石,大石之上,擺著一個棋盤,棋盤上面幾顆疏疏落落的棋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意境深遠。後來有個人拿著這幅畫,來請當時的高僧蒼雪大師題字。蒼雪大師一看,馬上提起筆來寫道:
  松下無人一局殘,空山松子落棋盤。
  神仙更有神仙著,畢竟輸贏下不完。
  這一首詩,以一個方外之人超然的心境,將所有人生哲學、歷史哲學,一切的生命現象,都包括盡了。人生如同一局殘棋,你爭我奪,一來一往。就算是傳說中的神仙,也有他們的執著,也有他們一個比一個高明之處。這樣一代一代,世世相傳,輸贏二字永遠也沒有定論的時候。蒼雪大師這首名詩,相當能夠表達老子「荒兮其未央哉」的意思。
  那麼,在這一個永遠向前推進的時空時,一個修道人該如何自處呢?「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熙熙」二字,並不見得是好事,單就文字解釋,是很太平、自然、舒適、自在,看起來很好的樣子。所以許多人的名字都取個「熙」字,如清朝皇帝「康熙」。
  然而,「熙」字是好而不好,吉中有凶。司馬遷《史記》上提到:「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我們看這個世上,每個人外表看來好像沒怎樣,平平安安活著,其實內心卻有諸多痛苦,一生忙忙碌碌,為了生活爭名奪利,一天混過一天,莫名其妙地活下去,這真的很快樂、很滿足嗎?老子指出一般人這樣生活,自認「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好像人活著,天天都上舞廳,天天都坐在觀光飯店頂樓的旋轉廳裡,高高興興地吃牛排大餐;又好像春天到了,到郊外登高,到處遊山玩水,頗為愜意。牢是牛,古代祭禮以牛作大祭的犧牲。
  老子對人生的看法,不像其他宗教的態度,認為全是苦的;人生也有快樂的一面,但是這快樂的一面,卻暗藏隱憂,並不那麼單純。因此,老子提醒修道者,別於眾人,應該「我獨泊兮其未兆」,要如一潭清水,微波不興,澄澈到底。應該「如嬰兒之未孩」,平常心境,保持得像初生嬰兒般的純潔天真。老子一再提到,我們人修道至相當程度後,不但是返老還童,甚至整個人的筋骨、肌肉、觀念、態度等等,都恢復到「奶娃兒」的狀態(大陸的湖北、四川地區,稱呼還在吃奶的嬰兒為「奶娃兒」)。一個人若能時時擁有這種心境,那就對了。這和上面講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的道理是一樣的。
  還有,下面一句話也是修道人的寫照。「囗囗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囗囗」,如同孔子在《易經》上說的「確然而不可拔」,自己站在那裡,頂天立地,如一座高山,不可動搖。「無所歸」,也就是孔子所言,「君子不器」,不自歸於任何典型。你說他是個道人,卻又什麼都不像,無法將他歸於某一種範圍,加以界定。而「眾人皆有餘」,世上的人,都認為自己了不起,拚命追求,什麼都想佔有;而我什麼都不要,「遺世而獨立」,好像世界上的人,都忘了我一樣。
  這種風範,做起來還真不易。辛稼軒有兩句詞說:「須知忘世真容易,欲世相忘卻大難。」自己要將這個社會遺忘,還算容易,但要社會把你輕易地忘掉,那可不簡單。「人怕出名,豬怕肥」,尤其在社會上有了一點名氣的人,更難做到。到時你想遠離這個社會,歸隱山林,不再過問世事,這倒好辦,因為只要你真看得開,放得下便可。但是,你一躲到深山野地去,有許多人還是會千方百計找你出來,說你有道啊,要你幹這幹那,絕不放過你。這就是「欲世相忘卻大難」了。所以老子最後只好騎著那匹青牛,悄悄逃出函谷關去了。
  《老子》這第二十章,實際上全部在闡述前面他所說「和其光,同其塵」的道理。我們研究古文典籍,大可不必另外從別處引經據典,大作文章,只要以原書各節內容互相對照詮釋,便可尋出其原本含意。老子亦是如此,他的每一個觀念,在本文中自有他的註解。
  只是同流不下流
  因此,老子又說:「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愚」,並非真笨,而是故意示現的。「沌沌」,不是糊塗,而是如水匯流,隨世而轉,但自己內心清清楚楚。有些人學道家學壞了,故意裝糊塗,卻走了樣,弄巧成拙,反而壞事。所以,這種外昏內明的功夫,不是隨便裝瘋賣傻便是有道的。一個修道有相當體悟的人,他可以不出差錯地做到:「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獵兮其若海,颶兮若無止。」「昭昭」,就是高明得很,什麼事都很靈光的樣子。一般俗人都想這麼高人一等。相對地,「我獨昏昏」,修道人不以為聰明才智高人一等,給人看起來,反是平凡庸陋,毫無出奇之處。「我獨昏昏」。同時也說明了修道人的行為雖是入世,但心境是出世的,不斤斤計較個人利益,因此給別人看成傻子。
  並且,「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普通人對任何小事都很精明,事事精打細算,但是我倒是「悶悶」笨笨的,外表「和光同塵」,混混飩飩,而內心清明灑脫,遺世獨立。你們要聰明,就讓你們去聰明,你們到處吹毛求疵,斤斤計較,但我倒是無所謂,視而不見。
  再者,一個修道人的胸襟也要「據兮其苦海」,像大海一樣,寬闊無際,容納一切細流,容納一切塵垢。儒道兩家都一樣,要人胸襟寬大,包容一切。這就得學習「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修養,然後自己的精神思想才能從種種拘限中超越出來。
  「囗兮若無止」,這種境界,要自己住在高山上,方能有所體會。「囗」,不是颱風,而是高雅的清風,如空中大氣清遠徐吹。這很難用其他字眼來形容,「天風朗朗」,或者堪作相似的形容。尤其身處高山夜靜時分,一點風都沒有,但聽起來又有風的聲音,像金石之聲;尤其在極其寧靜的心境中聽來,在那高遠的太空裡,好像有無比美妙的音樂,虛無飄渺,人間樂曲所不能及。此即莊子所講的「天籟」之音,沒有到達這個境界,是體會不出的。
  如此,俗人有俗人的生活目的,道人有道人的生命情調。「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一般人對人生都「有以」,都有目的,或求陞官發財,或求長命百歲。而以道家來講,人生是沒有目的的,亦就是佛家所說「隨緣而遇」;以及儒家所說「隨遇而安」的看法。但是老子更進一步,隨緣而遇還不夠,還要「頑且鄙」。「頑」,是非常有個性,永遠堅持不變。「鄙」,就更難做到了,所有的言行舉止,非常給人看不起,糟糕透了。譬如,民間流傳已久的《濟公傳》,其中主角濟公和尚,他時常弄些狗肉吃吃,找點燒酒喝喝,瘋瘋癲癲,冥頑不靈,人們都瞧他不起。你說他是瘋於嗎?他又好像清楚得很,你說他十三點,有些事卻又正經八百。一下由這廟趲過來,一下被那廟趲過去,個個廟子都不歡迎他住。「鄙」到這等地步,他卻是最解脫、最不受限制的人。這一點,一般凡夫是難以理解的。
  如此「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這種處世態度,雖然和眾人不同,卻不是標新立異,驚世駭俗。這乃因為自己「貴食母」,「母」字代表生我者,也就是後世禪宗說的「生從哪裡來,死向何處去」的生命本來。「貴食母」意即死守善道,而還我本來面目,永遠回歸到生母的懷抱--道的境界中去。
  本章老子所提出來的處世態度,我們假使拿來和《論語》的《鄉黨篇》比較研究,相當有趣。《鄉黨篇》是孔子的弟子們記載孔子生活的藝術,孔子在辦公室是個什麼態度,對朋友又是個什麼態度,穿衣如何穿法,吃飯如何吃法。孔子吃飯很講究衛生,並且一定要點蔥蒜擺在前面才吃。這些都是他的弟子形容孔子平常生活的習慣。老子形容修道人入世而又出世的處世態度,恰與孔子大有不同,剛才已作了相當的介紹。真要做到這樣,那是相當難的。
  老子處世哲學的人證
  老子所說的這種處世哲學,人生態度,除了我們傳統文化中真實篤信道家的神仙們,用之在一般社會的人群,是不可能的。如果要找出這種榜樣,當然,在歷代道家《神仙傳》裡,卻多得很。不過,都像是離經叛道,古里古怪,不足為法。其次,只有近似道家的隱士、高十們,介於出世入世之間的,卻可在《高士傳》裡找出典型。
  現在我們只就一般所熟悉的,由亂離時期到治平時代的兩位中間人物,作為近似老子所說的修道者的風格。在西漢與東漢轉型期中,便有嚴光。在唐末五代末期到趙宋建國之間,便有陳摶。
  嚴光,字子陵。他在少年時代,與漢光武劉秀是同學。別的學問不說,單從文學詞章的角度來講,嚴子陵高到什麼程度,已無可靠的資料可尋。但是,看劉秀--漢光武的少數文章詞藻,的確很不錯。在劉秀做了皇帝以後,唯獨懷念這位同學,到處查訪,希望他來一見,就可想見嚴光的深度,並不簡單。也許他也是一個在當時局勢中,不作第二人想的人物。但是他也深知劉秀不簡單,這個位置已屬於劉秀的,他就悠遊方外,再也不想鑽進圈套了。因此他就反披羊裘,垂釣在浙江桐廬的富春江上。這種作風,大有近似老子所說的:「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囗囗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後來,他雖然也和當皇帝的老同學劉秀見了面,而且還在皇宮裡如少年時代一樣,同榻而眠,過了一夜,還故意裝出睡相不好,把腳擱在劉秀的肚子上睡覺,似乎又目無天子。總算劉秀確有大度,沒有強迫他作官,終於放他還山,仍然讓他過著悠遊自在,樂於江上垂釣的生涯。
  因此相傳後世有一位上京考功名的秀才,路過嚴子陵的釣台,便題一首詩說:「君為名利隱,我為名利來。羞見先生面,夜半過釣台。」這真是:「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的對比寫照。但是相反的,後人有對他作極其求全的批評說:「一著羊裘不蔽身,虛名傳誦到如今。當時若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這又是何等嚴格的要求,好像專為老子的哲學作人事考核似的。他是說,嚴子陵反披羊裘去釣魚,分明是故意沽名釣譽,要等漢光武來找他,用此為求成名的手段。如果真想逃名避世,當時只著一般漁人所穿的蓑衣斗笠去釣魚,誰又知道富春江上多了一位漁人便是嚴子陵呢!那麼,當皇帝的同學劉秀,豈不是永遠也無法找到你嗎?因此他批評嚴光是有意弄噱頭,求虛名,而非真隱的誠意人物。
  如照這種嚴格的要求隱士、高士、處士的標準來講,凡是被歷史文獻所記載,為人世所知的人物,乃至神仙傳記或佛門中的高僧,也都是一無是處的。宋代的大詩人陸放翁便說過:「志士棲山恨不深,人知已自負初心。不須更說嚴光輩,直自巢由錯到今。」平庸一生,名不見於鄉里,終與草木同腐的,或者庶乎近焉!
  陳摶,道號希夷。當然,他早已被道家推為神仙的祖師。一般民間通稱,都叫他陳摶老祖。他生當唐末五代的末世,一生高臥華山,似乎一點也不關心世事。等到宋太祖趙匡胤在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當起皇帝來了,他正好下山,騎驢代步,一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從驢背跌下來說,從此天下可以太平!因為他對趙宋的創業立國,有這樣的好感,所以趙氏兄弟都很尊重他。當弟弟趙匡義繼哥哥之後,當上皇帝--宋太宗,還特別召見過他。在《神仙傳》上的記載,宋太宗還特別派人送去幾位宮女侍候他。結果他作了一首詩,把宮女全數退回。「冰肌為骨玉為腮,多謝君王送到來。處士不生巫峽夢,空勞雲雨下陽台。」這個故事和詩也記在唐末處士詩人魏野的帳上,唐人詩中也收入魏野的著作。也許道家仍然好名,又把他栽在陳摶身上,未免有錦上添花、畫蛇添足的嫌疑。
  其實,希夷先生,生當亂離的時代,在他的少年或壯年時期,何嘗無用世之心。只是看得透徹,觀察周到,終於高隱華山,以待其時,以待其人而已。我們且看他的一首名詩,便知究竟了。
  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
  紫緩縱榮爭及睡,朱門雖富不如貧。
  愁看劍載扶危主,悶聽笠歌聒醉人。
  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
  從這首七言律詩中,很明顯地表露希夷先生當年的感慨和觀感,都在「愁看劍戟扶危主,悶聽笙歌聒醉人」兩句之中。這兩句,也是全詩的畫龍點睛之處。因為他生在唐末到五代的亂世中,幾十年間,這一個稱王,那一個稱帝,都是亂七八糟,一無是處。但也都是曇花一現,每個都忙忙亂亂,擾亂蒼生幾年或十多年就完了,都不能成為器局,所以他才有「愁看劍戟扶危主」的看法。同時又感慨一般生存在亂世中的社會人士,不知憂患,不知死活,只管醉生夢死,歌舞昇平,過著假象的太平生活,那是非常可悲的一代。因此便有「悶聽笙歌聒醉人」的歎息。因此,他必須有自處之道,「攜取舊書歸舊隱」,高臥華山去了。
  這也正如唐末另一位道士的詩說:「為買丹砂下白雲,鹿裘又惹九衢塵。不如將耳入山去,萬是千非愁煞人。」他們所遭遇的境況和心情,都是一樣的痛苦,為世道而憂悲。但在無可奈何中,只有如老子一樣,走那「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苦海,囗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看來雖然高不可攀,其實,正是悲天憫人,在無可奈何中,故作曠達而已吧!
               第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為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
  老子的物是什麼東西
  「孔德」是大德之意。依佛教習慣,寫信給老前輩之尊稱為某某「大德」。古代佛學從梵文翻譯成中文的同義字,本來是有「孔德」,但因孔子姓孔,後來才將「孔德」改成「大德」,孔是大,德代表真正有道者的行為。「容」,則指內涵的包容作用。一個真正有道德修養的人,他的內涵,只有一個東西--「道」。「惟道是從」,二六時中,隨時隨地,每分每秒,都在要求自己合於道的原則,起心動念,一言一行,無有稍微違反道業。「澹兮其若海」,永遠包容一切,容納細流,會歸於一,沒有離譜走樣的情況出現。這是本章開頭提出做人的大原則,也是說明修道人出世的態度,以及道是如何修法。
  這一章需要一口氣念下來,不可間斷,這樣味道才夠。古人讀書的時候,總是搖晃著腦袋念,有時一口氣念得接不上,不得已切斷文氣,那不行。學古人文章,當那文氣一路順下來時,管它中間句子對不對,總要先把握住一氣呵成,如果中途停頓,再接下來就差多了。寫毛筆字也一樣,即使筆上墨已不夠,字未寫完,也不想再蘸一下,因為再停下來蘸墨,那股淋漓盡致的氣勢便中斷了,划不來。那硬是像打球一樣,手用力一揮,球嗖的一聲,形成一個強勁有力的曲線,就過去了。好的文章,好的詩詞,同樣講究氣勢,氣勢不足,或者不連貫,必然影響它的美感,這之間的微妙之處,很難闡述清楚。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我們後世許多研究老子哲學的人中,有一派說老子是唯物的,不是唯心的。因為在老子的書中有好多處,提到「物」字。這一點確須特別注意,在春秋時代,並沒有所謂唯心、唯物的理論。那個時候所說的「物」,等於我們現在講「這個東西」。這在古書諸子百家中可以引出很多證據。我們現在的常用語「你這個東西」或「是什麼東西」,假使五百年或一千年後的人,來考證這一句話,也許會覺得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的中國人,語言真麻煩。「東西」是什麼?東是東邊,西是西邊,兩個方向怎麼能合攏成一個名詞呢?
  例如,我們現在有些人,喜歡罵別人「你是什麼東西!」我覺得這話罵得很好,因為我自己再怎麼找,也找不出自己是個什麼東西。我是個人,並不是什麼東西。然而,這一代的語言「東西」二字,合攏來就是一個觀念。這個觀念很難下註解,「物」可以叫東西,「人」也可以叫東西。古人講「物」,也同樣是這種意思,並不限制確定只是表示物質。
  事隔兩千多年的後人,不明此理,糊里糊塗把「物」當成「唯物」之物,硬以現代人的文字觀念詮釋古人的文字觀念,這不是很嚴重的拿著雞毛當令箭嗎?比如,莊子說他的話,十之八九為「寓言」,「寓言」一詞最先出自莊子。近代日本翻譯西方文化,將那些幻想假托的故事,便借用「寓言」一詞做代表。結果現在年輕人不懂,以為寓言就是文學家憑空幻想、所創作出來的東西,如《伊索寓言》一樣,反而視莊子所說的寓言都虛假靠不住。這豈不是顛倒是非、陰錯陽差了嗎?
  老子講「物」,千萬不能當「唯物」的物解。老子所說的物,用現代名稱來說,便是「這個東西」的意思。東西就是東西,是勉強指陳某一種事物,再進一步講不出一個所以然的代名詞。這等於佛家說,有一個不可思議的「自性光明」,西方人崇高無比的「上帝」,這些形容絕對性的宗教詞句,一到了禪宗祖師們手中,就把所有宗教的外衣都剝光了,而以「這個」來代替。「這個」是「那個」?「那個」是「這個」!「這個」又是什麼東西?東西便是東西,無法註解,只有自己親身見到證到才知道。我們瞭解了「物」在當時的文字概念,自然不會隨便給古人栽贓,說他是唯物思想,否則那太離譜、太莫名其妙了。不過,有人還會誤認孔明就是孔子的弟弟,這也是令人啼笑皆非,無可奈何的自由心證,只好由他去認定屬實吧!
  至於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這其中牽涉到中國文字問題,更是複雜。我們現在一聽「恍惚」一辭,就解釋為精神散亂,昏頭昏腦,類似現在流行吃「強力膠」,注射「速死坑」者的精神迷幻狀態。因此,有些年輕人拚命吃強力膠,以為是享受,結果把身心搞砸了。其實,「恍惚」是指心性光明的境界,我們姑且不用繁瑣的訓估學來解釋這兩個字,單就字形,便可看出「恍」是豎心旁加一個「光」字;「惚」是豎心字旁加一個「忽」字,意謂心地光明,飄然自在,活活潑潑,根本不是顛三倒四,昏頭昏腦。如果修道的結果,像喝醉酒一樣,迷迷糊糊,東倒西歪,需要好幾個人扶著,才叫做「恍兮惚兮」,那還算修道嗎?
  老子是說,「道」這個東西,它是「惟恍惟惚」的。勉強來描述,是說它有這麼一個不可思議的光明灑脫境界。所謂「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兮」字,源自古代南方楚國語助辭的用法。楚國文化,遍佈長江南北,自成一個系統,就歷史而言,當時的楚國,乃祝融氏之後,也與神農的文化有關。孔子的文章章法,是屬齊魯文化的傳承,具有北方樸實敦厚的氣質。老子的文章,瀟灑而有韻律,具有南方文學的風格。而在老子之後,代表南方楚國的文學,便有屈原楚辭《離騷》的出現。「兮」字,古時是否念做「西」的音,是個問題,只是我們現在一直把它讀做「西」字的音罷了。嚴格而言,古代「兮」字,不念「西」音,其性質類似現在唱歌時常用的「啊」字,或「啞」字,講不出一個具體的含意來。有人主張,此字應以閩南音或客家音的「唉」或「哎」,拉長聲調而唱。如果它構成一個辭,該是兩個字以上連在一起,而形成一個獨立形容詞,並非完全無意義的填入文章之中。
  春秋時代南北文學的境界
  研究歷史文化,需要瞭解當時不同地區的文字風格的趨勢。楚辭,以及詞賦等華貴美麗的文學作品,出於南方。後代思想的發展,老莊、禪宗皆在南方,尤其長江流域一帶最為盛行。這一點,年輕一代的後起之秀,在研究中國文化,重新整理中國文學、哲學時,有必要加以特別注意。一般來說,北方民風,溫柔敦厚,樸實無華。方方正正,頂天立地的仁道文化,往往由北向南發展。而思想高明、空靈優雅的文化,則誕生於南方之地。這幾乎成了一個定律。我常以此觀念,研究歐洲歷史,美國歷史也一樣。歐美方面,北部出來的人物,或文化思想,就與南方不同,北部的人們,行為篤厚,氣質渾厚。南方出來的人物,像卡特就很有問題。這很奇怪,只由於東、南、西、北地區方向的差別,冥冥中影響山川人物以及文化的異同問題,和《易經》象數的法則又大有關係。
  老子又說,在「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換言之,在毫無邊際、活活潑潑的一片光明境裡,就有這麼一個境界。「像」者,境界也。「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而且在這個光明的境界裡,似乎確有這麼一個東西。等於佛家所說:「即空即有,即有即空」。在空空洞洞裡邊,又非真的空空洞洞。這個「其中有物」,既非唯心,亦非唯物,而是心物一元的那個東西。修道人可以到達這種莫可名狀,光明無際,「荒兮其未央哉」的靈活自在,若虛若實的境界。但是這個境界,這個東西,老子不想再加上一個名詞去解釋,恐怕以詞害意,只好簡單地用「像」、用「物」來表達它。在佛學中,也常說「不可思議」,或「不可說」來結束其詞,個中況味,只好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此精不是那精
  接下來,老子又搞出一個大問題。「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窈」是形容其深遠,「冥」是形容其高大。如果當時用齊魯文化的文筆寫來,或者使用「巍巍乎」三字來形容。「窈」、「冥」可以用太空的現象作比喻。如「飛入清冥」,代表遠遠到達無窮高、無窮盡的太空中去,甚至還遺忘了太空的觀念。一個人的修養如果達到這種程度,便可瞭解這中間確是「其中有精」。但是提到「精」,便須千萬注意,不可以物質觀念來解釋這個精。當然,不是如後世的旁門左道所指的精蟲卵子之精,它是包含「精靈」、「精華」之意,不可測量、不可捉摸的精神之精。
  但後世道家所講的「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呢?--有這回事。但千萬別誤認所指是人體生理週期所產生的精蟲卵子。如果這樣認定,就有毫釐之差,千里之失。有一位在美國研究心理學的同學,回來跟我講:真糟糕,現在美國心理學家,提倡老人可以結婚,享受充分的性生活,並不承認中國道家「十滴血一滴精」的說法,而且不反對多交、雜交,這不是要把老人玩死了嗎!這位同學畢竟是知識分子,不能做到「絕學無憂」,一直擔心得不得了。
  於是,我問他:你知不知道所謂「十滴血一滴精」的說法,是怎麼傳到美國去的?他說:道書上都這麼講。我告訴他:這不是正統的道書,這種書把「精」認作男性精子及女性卵子,根本大錯特錯,事實上精子卵子也不是單靠血液變出來的。美國這些心理學家、生理學家,拚命攻擊這種觀念,是有其道理的。人家有科學上的根據,豈會隨隨便便相信你的說法,怪只怪我們自己販賣中國文化的人搞錯了。
  所謂「精」,很難加以明確的界說。如果在人身上而言,可以包括各種荷爾蒙--內分泌等等,但不僅止於此,很難細說。至於「氣」「神」二者,更有待於另做專題討論。如果根據《黃帝內經》所載,在醫學方面,所指的「精」,也不是精蟲卵子,早已有了特別的說明。比如,我們聽人說:「這個人精神很好!」你總不會認為說他精神好,就是他體內的精蟲特別多吧!當然沒有這種道理。精神是無法以言詞作具體形容的。然而真沒有這個東西嗎?卻毫無疑問可感覺到人身卻具有這股活力的作用。精神好或精神萎靡,與人體的生理機能和心理狀況,有相互作用的關係。
  一個學道者,倘若經年累月地打坐,結果一日一日,越坐越沒精神,越修越昏頭昏腦,那就錯了。這可不是「窈兮冥兮」。真正到達「窈兮冥兮」的空靈境界,只要你眼神稍稍凝定幾分鐘,就等於常人幾小時的睡眠,這是「其中有精」,由此才談得上「煉精化氣」的功夫。像這老子、莊子書中,談修道功夫境界的文字,非常多,不是一般哲學觀念、或文人的藝術想像所能理解詮釋的。那硬要實修實證,方能體會個中真相。
  然後,老子又形容精神之重要,「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此處之「精」,在用法上,幾乎已到達佛家所說「不生不滅」的境界。佛經名典《楞嚴經》亦云:「心精圓明,含裹十方。」修心養性到此等地步,可以蓋天蓋地,包容整個宇宙。因此,老子說:「其精甚真」,它是個絕對真實的東西,無始無終,不生不滅的。「其中有信」,確是實有其事,確有這個消息,只要你從身心上,真修實證,到時便自然有一步一步的徵信效驗。
  孟子的證道
  講到這裡,且讓我們借用《孟子·盡心章》的話來註解老子的「其中有信」,卻很恰當。孟子說:「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如果大家要談修養功夫,只是一時興來,隨便搞搞打坐,認為好玩,沒有將它當作人生第一件事,那麼也只是混混日子,沒有什麼好結果的。假如真把它當作人生第一件事,朝暮念茲在茲,沒有須臾荒廢,如此便是到達「可欲之謂善」,隨時隨地有如抽鴉片煙上癮一樣,到時間不上座,就顯得無精打采,非坐一下不可。所謂抽鴉片一樣有了癮,這是比喻之辭而已,不可誤會。
  這麼用功上路,漸漸就會到達「有諸己之謂信」。那是說,火候到了,必然會有它的境界呈現,可以徵信無疑。孟子這一段話,一路下來,講的都是修持功夫的層次經驗,不只是「比量」的理論而已。老子對精、氣、神三樣東西,是分開提出的,「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只要鍥而不捨,不退失道心,久而久之,精神氣息的妙用象徵,一步一步呈現,一層一層往上提升,終至契人形而上的「道」妙。
  因此便說,形而上的「道」,「自古及今,其名不去。」它是參天地的造化之機,不生不滅,永恆存在。從古至今,真理只有一個,無二亦無三。但是世界上表達「不二法門」的道之名稱,可有千差萬別,不只一個而已。叫它是「道」,是「神」,是「心」,是「物」,是「天」,是「帝」,是「如來」,都同是代表這個不二之道的別名。這個東西永遠不會改變,永遠不可磨滅,橫豎三際,遍彌十方。我們的傳統文化,便名它是道。
  如實悟了大道之後,「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這是說,等到證得了真理,那麼你便能無所障礙地觀察一切眾生相,了知一切眾生的根性。「眾甫」就是眾人,「甫」也作「父」解,代表男性。古代社會,處處以男性為重。讀古人文章,假如有一個人名張大,替別人寫一篇序,下面落款是:「某朝某年某月某日張大甫序」。後世人看了,不明就裡,以為這篇文章是「張大甫」作的。有時候名字外又加號,比如他號「小仙」,於是落款寫成:「張大小仙甫序。」這麼,就會有人誤認此人名「張大小」,號「仙甫」。實際上,作者真名叫「張大」,號「小仙」,「甫」乃表示他是男人。古時代有許多文章署有此字,究竟從哪個時代開始發生此一現象,有待查證。其實,作者是道道地地的男人,誰又會把你當成女人看?一個「甫」字加在其中,實在容易混淆不清,引起誤解。像我們的大詩人杜甫,這麼一來,不就要被看成「杜男人」了嗎?這些地方,便是中國文化中,過分玩弄文字常有的流弊,的確需要改革簡化明白才好。
  「眾甫」同於後世佛家所說的「眾生」,當你得了真理大道之後,芸芸眾生的種種習性、種種因緣,干差萬別的生命狀態,皆可一目瞭然,看得透徹。所以老子說:「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我為什麼能夠瞭解一切人的根性,一切人的心理思想呢?就是「以此」而來。因為得了道,由這個至高無上、恍恍惚惚的道,通達變化無窮的宇宙萬有,照見無涯無際的生命現象,所以才能無所不知。
  說到這裡,據我所瞭解,目前有一些年輕人,喜歡學打坐,各式各樣的方式都去試試看,卻不懂得真正靜坐的身心原理,盲修瞎煉,坐得頭昏昏,腦鈍鈍,有時前面稍一有光,便以為是「惟惚惟恍」、「其中有信」,是有道的現象,這是要不得的。像這樣的「現象」,你若刻意執著,自以為是,它便是得道的信,那麼,就可以警告你快要到精神病醫院去了。於此,你必須參看佛典《金剛經》的「幾所有相,皆有虛妄」的道理,以免玩弄精神,走上歧途。
  一般打坐,那點些微之光的「恍恍」,並不是道。我看很多青年人,智力不夠,慧學不通,一下便誤入其中,認為自己不得了,確實令人歎息。老子講「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或者「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等話,百分之百沒錯,但那是指心光廣大,蓋天蓋地,類似佛典《楞嚴經》所說的「心精圓明,含裹十方」的道理。況且,這些詞句還只是對「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勉強形容而已,千萬不要看到一點小亮光,就在那裡大驚小怪,如癡如狂。
  還有,中國的道書,流傳下來有八千多卷,書中常常形容「道」那樣東西為「圓陀陀,光灼灼」。於是許多熱中此道的人,便落在這個語言文字的案自中,只要閉上眼睛,看到意識中有個圓光出現,就把它當作「圓陀陀,光灼灼」,一時便已得道了似的。香港有一位修道的朋友,寫信來說,他已得到那個「圓陀陀,光灼灼」的靈光,可是最近不知怎麼掉了,希望我能告訴他,如何再把那個境界找回來。我看了信,啼笑皆非,真想買幾顆發亮的玻璃珠寄給他玩玩。
  「圓陀陀,光灼灼」,這只是道家對於修道某一種境界的形容詞而已,有同於老子所說的「恍惚」之處。然而,為何會有諸如此類的境界出現呢?因為你在靜坐中,雖然妄想減少,但是身上血液、氣脈還在運轉流行,身心氣血,二者相互摩擦生電,形成這種現象。如果你認清楚了這個還不是道,只是靜坐過程中必然的階段而已,那麼很恭喜你,你再一切放下,不執不著,順其自然,慢慢身心會一步一步變化,一層一層提升,這就是某種程度的「其中有信」。
  同時,也不要認為「圓陀陀,光灼灼」,和老子所講的「精」是一回事,那也不對。這個「精」是什麼?它包括了整個身心良性的轉化。你說你已得到「圓陀陀,光灼灼」,那好,我問你,你身心健康變化了沒有?如果有變化,又變化到什麼程度?真正學佛修道,只要到某一階段,必然變化氣質,心境開朗,即使沒有返老還童,至少也能祛病消災,身體健康。若不如此,那就很有問題。
  所以,老子特別強調「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這個光明燦爛的境界裡,有這麼個東西,大家不要把這個東西,視為實際具體的事物,否則便是自我作踐,自己為難自己,為了求道,適得其反,那就很罪過了。這一點一定要認識清楚。
              第二十二章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曲直分明轉一圈
  講到這裡,《老子》一書的文章編排又不同了,由講「道體」而一轉到由體起「用」的因應。大家須知,道家的思想在可以出世亦能入世之間,有「體」有「用」。只主道體,光修道,而鄙棄用,那是不對的。只出世而不能入世,固然不對。只講用,而不講體,亦落在另外一邊,亦是錯誤。
  老莊與孔孟之道,都從《易經》的同一淵源而來,老子每舉事例,即正反兩面都說到,這就是「一陰一陽之謂道」的作用。所以我們說,老祖宗留下來的《易經》,是哲學中的哲學,經典中的經典。它認為一體都含兩面,兩兩分化,便成多面。有人說,《易經》真是了不起啊!與黑格爾的辯證法一樣啊!這種論調真是笑話!我經常有一個比喻:你看到一個祖父與孫子走在一道,你硬要說,你這個祖父了不起,你長得與你孫子一樣啊!講《易經》與黑格爾的辯證法一樣,等於說,你的祖父了不起,居然和孫子一模一樣。哪有這個道理。黑格爾的辯證法,只是正、反、合三段論法,而《易經》不只是三段論法,《易經》的辯證是八段乃至十段觀象。因為,大家沒有學過「卦」的道理,每一個卦的錯綜複雜,真是八面玲瓏,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點來講,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論只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統一,那麼,也可說永遠只有否定,也可以說永遠都是肯定羅!此其所以一變再變,而形成「誤盡蒼生是此言」了!由這個道理,我們一再說明老莊的思想與孔孟的學說,都是由《易》理而來,以便明白中國文化源遠流長的所自來。
  例如:「曲則全」這一原則,也不是老子所獨創的,《易經》中早就有了。尤其在孔子《系辭傳》中述說《易》理,對這個原則說得更徹底,孔子在《系辭傳》上也說「曲成萬物而不遺」。因為我們老祖宗早就曉得這個宇宙都是曲線的,是圓周形的,圓周便非直線所構成。在這物理世界,沒有一樣事物是直線的,都是圓的,圓即是直的。所謂直,是我們把圓切斷拉開,硬叫它直,所以說宇宙萬物,都是曲線的,故曰「曲成萬物」。譬如我們人的生命--身體,道家形容它是一個小天地,人體與天地宇宙的變化法則是一樣的,氣象的變化,和太陽月亮互相變化的關連,完全一樣。例如道家有一本書,叫做《太上陰符經》。有人說它是老子的老子所著,老子的老子的媽媽那個老太太叫做「太上」,這當然是說笑話。《陰符經》上說:「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你要深切觀察到這個天地的自然法則,把握住天地運行的原理,那麼,修道的功夫方法,都可信手得來,完全清楚不過了。上古文化,就用那麼簡單的兩句話,包括說明人身便是一個小天地。
  現在,為了瞭解「曲則全」這句話,把問題扯開了。
  老子把我們老祖宗傳統文化的原則抓住,指出做人處世與自利利人之道--「曲則全」。為人處事,善於運用巧妙的曲線只此一轉,便事事大吉了。換言之,做人要講藝術,便要講究曲線的美。罵人當然是壞事。例如說:「你這個混蛋!」對方一定受不了,但你能一轉而運用藝術,你我都同此一罵,改改口氣說:「不可以亂搞,做錯了我們都變成豆腐渣的腦袋,都會被人罵成混蛋!」那麼他雖然不高興,但心裡還是接受了你的警告。若說:「你這個混蛋,非如此才對。」這就不懂「曲則全」的道理了,所以,善於言詞的人,講話只要有此一轉就圓滿了,既可達到目的,又能彼此無事。若直來直往,有時是行不通的。不過曲線當中,當然也須具有直道而行的原則,老是轉彎,便會滑倒而成為大滑頭了。所以,我們固有的民俗文學中,便有:「莫信直中,須防仁不仁」的格言。總之,曲直之間的「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枉則直」。枉是糾正,歪的東西把它矯正過來,就是枉。我們老祖宗早就知道宇宙間的物理法則,沒有一樣東西是直的,直是人為的、勉強的,因此,便形成「矯枉過正」的成語,矯正太過又變成彎曲了。一件東西太彎左了,稍加糾正一下即可。如果矯正太過,又彎到右邊去了,偏左、偏右,都有差錯。這中間的邏輯哲學,發揮起來就太多,如果把老子在這裡所說的每一句話拉開來講,就扯得很遠了。總之,「枉則直」,究竟是對或不對,還是問題?直,雖然是人為的、勉強的,但是它能合乎大眾的要求,也就不能不承認「枉則直」了!
  本章由講「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一氣呵成的幾句話,看來在文字的氣勢上,非常有力,容易懂。可是它所包涵的哲學道理,可以啟發我們靈智的地方,內涵卻非常的多,可以從各個方面,每個不同的角度來看,此所謂老莊哲學的本身,自有一個原則。比如孔孟之道,講仁義的觀念,多方運用起來,也能啟發思想與靈智,亦同樣是有多角性的。上次我們提過,宇宙的法則是圓的,走曲線的,絕對沒有直的,人世間有直的路,是人為把它加工切斷拉直的。因此美學與藝術,大多注重自然的,曲線的美。現在為了說明在人事應用上曲線的藝術,由記憶所及,臨時找出一些資料,作一說明。但是,這點資料並不足以用來完全解釋老子「曲則全」的原意,也只是在做人處世上,大概是有用的。雖不足為常經常法,但可以做為變通的參考。所以只是舉出歷史的事實,來說明這個原則,對大家或許有所幫助,但也很容易產生流弊,苟非其人,即易著魔。希望要切實記住,要基於最高的道德,偶一為之,不可用作為人處世的手段。此外,還可用很多的資料來說明,那有待於各人自己的啟發。例如前面已經說過罵人的藝術,「曲則全」的原則,轉一個彎,大家心平氣和,彼此相安無事。莫名其妙地罵人,那是屬於粗暴的行為,反而會憤事。
  堯的兒子,漢武帝的奶媽
  歷史上「曲則全」的例子很多,比如堯舜傳位。堯的兒子叫丹朱(他雖是皇帝的兒子,那時候還沒有太子的名稱),所謂丹朱不肖,大不如他的父親,其實也沒有大壞處,只是頑皮。堯用盡了種種辦法教導他,始終不太成材。一個世家公子,有錢、有地位、有勢力,在教育立場上看,有他先天性的優越,同時也有先天性的難以受教的缺失。據說,堯為這個兒子,發明了圍棋(我們現在玩的圍棋,便是堯所發明的),以此來教他的兒子,訓練他的心性能夠縝密寧靜下來,但是,丹朱在下棋方面,也沒有達到國手的境界,到底還是無效。因此,堯把帝位傳給了舜,歷史上稱謂「公天下」。在後來歷史學家,認為帝堯真是高明,因此而有政治上最高尚的道德,同時也是保全自己後代子孫的最高辦法。如果當時由丹朱即位做了皇帝的話,也許可能是作威作福,反而變成非常壞、非常殘暴,那麼堯的後代子孫,也可能會「死無瞧類」了。他把天下傳給了舜,反而保全了他的後代,這便是「曲則全」最高運用的道理。
  現在,再舉三則歷史實例:
  漢武帝乳母,嘗於外犯事。帝欲申憲,乳母求東方朔。朔曰:此非唇舌所爭,而必望濟者,將去時,但當屢顧帝,慎勿言此,或可萬一冀耳。乳母既至,朔亦侍側,固謂曰:汝癡耳!帝今已長,豈復賴汝哺活耶!帝淒然,即敕免罪。
  《史記》載救乳母者,為郭舍人,現在據劉向《說苑》等記,說是東方朔。余姑且認為是東方朔,較有趣味。
  在歷史的記載上的漢武帝,有人說他是「窮兵黷武」,與秦始皇並稱,同時也是歷史上的明主。漢武帝有個奶媽,他自小是由她帶大的。歷史上皇帝的奶媽經常出毛病,問題大得很,因為皇帝是她的乾兒子,這奶媽的無形權勢,當然很高,因此,「嘗於外犯事」,常常在外面做些犯法的事情。「帝欲申憲」,漢武帝也知道了,準備把她依法嚴辦。皇帝真發脾氣了,就是奶媽也無可奈何,只好求救於東方朔,東方朔在漢武帝前面,是有名的可以調皮耍賴的人。漢武帝與秦始皇不同,至少有兩個人他很喜歡,一個是東方朔,經常與他幽默--滑稽、說笑話,把漢武帝弄得啼笑皆非。但是漢武帝很喜歡他,因為他說的做的都很有道理。另一個是汲黯,他人品道德好,經常在漢武帝面前頂撞他,他講直話,使漢武帝下不了台。由此看來,這位皇帝獨對這兩個人能夠容納重用,雖然官做得並不很大,但非常親近,對他自已經常有中和的作用。所以,東方朔在漢武帝面前,有這麼大關係。奶媽想了半天,不能不求人家。皇帝要依法辦理,實在不能通融,只好來求他想辦法。他聽了奶媽的話後,說道,此非唇舌所爭--奶媽:注意啊!這件事情,只憑嘴巴來講,是沒有用的。因此,他教導奶媽說:「而必望濟者,將去時,但當屢顧帝,慎勿言此,或可萬一冀耳!」你要我真幫忙你,又有希望幫得上忙的話,等皇帝下命令要辦你的時候,一定叫把你拉下去,你被牽走的時候,什麼都不要說,皇帝要你滾只好滾了,但你走兩步,便回頭看看皇帝,走兩步,又回頭看看皇帝。千萬不可要求說:「皇帝!我是你的奶媽,請原諒我吧!」否則,你的頭將會落地。你什麼都不要講,喂皇帝吃奶的事更不要提。「或可萬一冀耳」!或者還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可以保全你。
  東方朔對奶媽這樣吩咐好了,等到漢武帝叫奶媽來問:「你在外面做了這許多壞事,太可惡了!」叫左右拉下去法辦。奶媽聽了,就照著東方朔的吩咐,走一兩步,就回頭看看皇帝,鼻涕眼淚直流。東方朔站在旁邊說:你這個老太婆神經嘛!皇帝已經長大了,還要靠你餵奶吃嗎?你就快滾吧!東方朔這麼一講,漢武帝聽了很難過,心想自己自小在她的手中長,現在要把她綁去砍頭,或者坐牢,心裡也著實難過,又聽到東方朔這樣一罵,便說算了,免了你這一次的罪吧!以後可不要再犯錯了。「帝淒然,即敕免罪」。暫且交付看管起來,也就好了。
  像這一類的事,看起來,是歷史上的一件小事,但由小可以概大。此所以東方朔的滑稽,不是亂來的。他是以滑稽的方式,運用了「曲則全」的藝術,救了漢武帝奶媽的命,也免了漢武帝后來的內疚於心。
  假如東方朔跑去跟漢武帝說:「皇帝!她好或不好,總是你的奶媽,免了她的罪吧!」那皇帝就更會火大了。也許說:「奶媽又怎麼樣,奶媽就有三個頭嗎?」「而且關你什麼事,你為什麼為她說情?」「可能她的犯罪,都是你的壞主意吧!」同時把你的講話傢伙也一齊砍下來,那就吃不消了。他這樣一來,一方面替皇帝發了脾氣,你老太婆神經病,十三點!如此一罵,皇帝難過了,也不需要再替她求情,皇帝自己後悔了,也不能怪東方朔,因為東方朔並沒有請皇帝放她,是皇帝自己放了她,恩惠還是出在皇帝身上,這就是「曲則全」。
  劉備的淫具,齊景公的劊子手
  (先主)劉備在蜀,時天旱,禁私釀,吏於人家,索得釀具,欲論罰。簡雍與先主游,見男女行道,謂先主曰:彼欲行淫,何以不縛?先主曰:何以知之?對曰:彼有其具。先主大笑而止。
  三國時代,劉備在四川當皇帝,碰當天旱--夏天長久不下雨,為了求雨,乃下令不准私人家裡釀酒,就如現在政府命令,不准屠宰相類同。因為釀酒,也會浪費米糧和水,就下令不准釀酒。命令下達,執行命令的官吏,在執法上就發生了偏差,有的在老百姓家中搜出做酒的器具來,也要處罰。老百姓雖然沒有釀酒,而且只搜出以前用過的一些做酒工具,怎麼可算是犯法呢?但是執行的壞官吏,一得機會,便「乘時而駕」,花樣百出,不但可以邀功求賞,而且可以藉故向老百姓勒索、敲詐,報上去說,某人家中,搜到釀酒的工具,必須要加處罰,輕則罰金,重則坐牢。雖然劉備的命令,並沒有說搜到釀酒的工具要處罰,可是天高皇帝遠,老百姓有苦無處訴,弄得民怨處處,可能會醞釀出亂子來。簡雍是劉備的妻舅,有一天,簡雍與劉備兩郎舅一起出遊,順便視察,兩人同坐在一輛車子上,正向前走,簡雍一眼看到前面有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在一起走路,機會來了,他就對劉備說:「這兩個人,準備姦淫,應該把他倆捉起來,按姦淫罪法辦。」劉備說:「你怎麼知道他們兩人欲行姦淫?又沒有證據,怎可亂辦呢?」簡雍說:「他們兩人身上,都有姦淫的工具啊!」劉備聽了哈哈大笑說:「我懂了,快把那些有釀酒器具的人放了吧。」這又是「曲則全」的一幕鬧劇。
  當一個人發怒的時候,所謂「怒不可遏,惡不可長」。尤其是古代帝王專制政體的時代,皇上一發了脾氣,要想把他的脾氣堵住,那就糟了,他的脾氣反而發得更大,不能堵的,只能順其勢--「曲則全」--轉個彎,把他化掉就好了。這是說身為大臣,做人家的幹部,尤其是做高級幹部,必須要善於運用的道理。歷史上這些故事多得很,我們再看第三個:
  齊有得罪於景公者,公大怒。縛至殿下,召左右肢解之,敢諫者誅,晏子左手持頭,右手磨刀,仰而問曰:古者明王聖主肢解人,不知從何處始。公離席曰:縱之,罪在寡人。
  周朝,春秋時代的齊景公,在齊桓公之後,也是歷史上的一位明主。他擁有歷史上第一流政治家晏子--晏嬰當宰相。當時有一個人得罪了齊景公,齊景公乃大發脾氣,抓來綁在殿下,要把這人一節節地砍掉。古代的「肢解」,是手腳四肢、頭腦胭體,一節節地分開,非常殘酷。同時齊景公還下命令,誰都不可以諫阻這件事,如果有人要諫阻,便要同樣地肢解。皇帝所講的話,就是法律。晏子聽了以後,把袖子一卷,裝得很凶的樣子,拿起刀來,把那人的頭髮揪住,一邊在鞋底下磨刀,做出一副要親自動手殺掉此人,為皇帝洩怒的樣子。然後慢慢地仰起頭來,向坐在上面發脾氣的景公問道:「報告皇上,我看了半天,很難下手,好像歷史上記載堯、舜、禹、湯、文王等這些明王聖主,要肢解殺人時,沒有說明應該先砍哪一部分才對?請問皇上,對此人應該先從哪裡砍起?才能做到像堯舜一樣地殺得好?」齊景公聽了晏子的話,立刻警覺,自己如果要做一個明王聖主,又怎麼可以用此殘酷的方法殺人呢!所以對晏子說:「好了!放掉他,我錯了!」這又是「曲則全」的另一章。
  晏子當時為什麼不跪下來求情說:「皇上!這個人做的事對君國大計沒有關係,只是犯了一點小罪,使你萬歲爺生氣,這不是公罪,私罪只打二百下屁股就好了,何必殺他呢!」如果晏子是這樣地為他求情,那就糟了,可能火上加油,此人非死不可。他為什麼搶先拿刀,要親自充當劊子手的樣子?因為怕景公左右有些莫名其妙的人,聽到主上要殺人,拿起刀來就砍,這個人就沒命了。他身為大臣,搶先一步,把刀拿著,頭髮揪著,表演了半天,然後回頭問老闆,從前那些聖明皇帝要殺人,先向哪一個部位下手?我不知道,請主上指教是否是一刀刀地砍?意思就是說,你怎麼會是這樣的君主,會下這樣的命令呢?但他當時不能那麼直諫,直話直說,反使景公下不了台階,弄得更糟。所以他便用上「曲則全」的諫勸藝術了!
  大概把這些歷史故事瞭解以後,可作人生做人處事的參考。世間有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即使家庭骨肉之間朋友之道,也是一樣。人非修學不可,讀了書要學以致用,但有時候書雖讀得多,碰到事情的現場,脾氣一來,把所讀的書都丟掉了,那就沒有辦法的事。
  枉則直的教育法
  其次,我們再用歷史故事說明「枉則直」的道理。漢文帝是研究老子的好學生,所以,我們講老莊的思想學術,引用他的故事亦蠻多的,現在又要借用他的一則歷史故事:
漢文帝初即位,立太子母竇氏為皇后。後兄長君。弟廣國,字少君。初為人略賣,傳十餘家。聞皇后立,乃上書自陳。厚賜田宅,家於長安。周勃、灌嬰等曰:吾屬不死,命且懸此兩人。兩人所出微,不可不為擇師傅賓客,恐又復效呂氏也。乃選士有節行者為居。兩人由此為退讓君子,不敢以尊貴驕人。
  過去宗法社會,重視長子,大兒子可以繼承皇帝位子,這是古代傳統的習俗。漢文帝的大兒子的媽媽姓竇,兒子當了太子,母親便順理成章當上皇后(過去皇帝的妻子很多,看哪一個生兒子生得快,做太子的希望就大)。可是,竇家這位皇后,家庭履歷並不太高明,她是貧賤出身。皇后的哥哥名字叫做「長君」,有個弟弟名叫「廣國」,又名「少君」。竇家這個小兄弟更慘,年輕的時候,被騙子騙走,把他賣掉,這家買來,賣給那家,輾轉賣了十多次。到了二十幾歲時,聽到姊姊當了皇后,他便寫信給皇后,說明彼此之間同胞姊弟的關係。竇皇后接到信以後,既驚喜,又懷疑,寫信的人究竟是不是被人騙走賣掉的兄弟呢?可是他再向皇后說明小時候同胞手足間,如何共同生活,姊弟如何相親相愛,列舉事實證明,皇后才相信這真是他的兄弟了,因為報告中所說的事,只有他們姊弟之間才曉得。從此歸宗認親,一步登天,「厚賜田宅」,賞賜田宅很多;「家於長安」,住到國都所在地來,以便姊弟間可以時常相聚,享受天倫之樂。
  可是我們曉得漢朝的歷史,一起手,便有外戚之禍。漢文帝之所以能當上皇帝,就是因為漢朝劉家的老太太呂後造反出了問題,才有機會輪到他當皇帝。漢高祖死後,呂後當權,想要把劉家--漢高祖後代都弄光,給自己娘家呂氏後代當皇帝。這件政變的大禍事,全靠跟劉邦同時起義的老幹部周勃與陳平他們設計平息了。周勃與灌嬰,都是追隨漢高祖劉邦一同起來打天下的、立有汗馬功勞的將領。他兩人看到竇皇后姊弟之間這個情形,便聯想到剛剛過去呂後與呂家的故事,就商量說,我們這些人,與漢高祖一起出來打天下,出生入死,總算留下一條老命,現在業已過了退休高齡,將來要想保全身家性命不死,可是照現在情形看來,我們的命運,還須掌握在竇家姊弟的手裡,而且這兩姊弟出身貧賤,知識、道德、修養都很低。像這種人,一旦進入政治舞台,手上有了權勢,如果殘暴起來,比知識分子出身的人,還要殘暴得多。周勃與灌嬰,在幾千年前,雖然出身行伍,但憑人生經驗,就早已看出沒有受過良好教育、沒有正確中心思想和深厚學術修養的人,一旦出來當政,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有此遠見,的確高人一等,無怪能做開國功臣之一。商量結果,唯一辦法,只有首先教育他們讀書明理,「不可不為擇師傅賓客」。唯一的補救辦法,為了他們好,為了竇家好,為了我們全體高級老幹部,將來不再受冤枉的迫害,只有教育他。因此審慎選擇一批好的老師,和一班好的青年子弟和他做朋友,來輔導他步入正途。周勃他們認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不從教育著手,「恐又復效呂氏也」,這兩個人將來當權了,恐怕要學呂家的模子,那就太危險了。「乃選士有節行者為居」,於是選拔有學問、有道德、有節行的人(有學問的人,不一定品行好,因此必須要加一項有節行)與他做朋友,並教他讀書。竇家兄弟兩人,受了良好教育造就,從此便變成謙虛退讓的君子,與世無爭,這有多好啊!皇親國戚之間,還有誰敢欺負他,他也不欺負人。身為皇親國戚的人,只有如此,不以尊貴驕人,自然更為高貴了!這兩兄弟後來學問成就,不像其他皇帝的親屬,他們是非常講學問、講道德,絕對不以自己的尊貴,去欺負人家,傲視人家,不要法律的約束,都能自尊自重。他自己有了這樣的學問、這樣的修養,因此而終前漢世代,竇氏世澤綿長,成為世家大族。這就是「枉則直」的道理。
  實際上,周勃、灌嬰對竇皇后姊弟之間這樣處理,也很不公平,可以說是別有私心的。他們是為了自己將來不受冤枉的迫害,怕自己會被陷害,所以也非聖人之道。聖人之道,是不考慮自己的利益,應為大眾著想。倘認為像竇少君兄弟這樣的人,到了第一等高位,便應該加以教育而造就他為國家所用的人才,並非只顧私人的利害,那就是仁人的用心了。孔孟之道,固然應當如此,老莊之道,也不例外。歷史上記載得很明顯,他們兩個人的動機,不是為別人著想,也不是為國家天下著想,而只為自己的身家性命著想,而有此一動機的,所以只能說是一種權術手段。但是這個手段,已經夠高明,夠美好,事實上也合乎老子《道德經》「枉則直」的原則了!
  下面晏子這一個「枉則直」的故事,是道德的「枉則直」的道理:
  晏子(嬰)謂曾子曰:今夫車輪,山之直木也。良匠揉之,其圄中規,雖有槁暴,不復贏矣。故君子慎隱揉。和氏之壁,井裡之困也。良工修之,則為存國之寶也,故君子慎所修。
  晏子是曾子的前輩,字平仲,他是孔子相交最好的朋友,孔子也很佩服他這個人(大概曾子那時年紀很少,該叫他世叔吧)。有一次,晏子對曾子說:「今夫車輪,山之直木也。」古代的車輪,是用木頭做的,不像現代是橡皮的。車輪是圓的,可是山上的木頭是直的,沒有彎曲的,「良匠揉之,其國中規」。好的木工,把直的木頭拿來加工,變成彎的圈圈,一經雕鑿過,這個圓圓剛好中規中矩,剛剛是一個圓圈,沒有一點偏差。
  「雖有槁暴,不復贏矣!」木頭的本身,雖有枯槁的地方,或者是有暴節的凸出來,或者是木頭有一個地方凹下去,這兩種情形,都是木頭的缺點,可是經過木工的雕鑿,「不復贏矣!」這個木頭,如有缺點做成車輪,要載很重的東西,那怎麼行呢!但是經過一個木工的整理過,它沒得缺點了,便可發出堅強的作用來。
  「故君子慎隱揉」。什麼叫「隱揉」呢?慢慢地、漸漸地。所以說,要學會做一個君子,便要謹慎小心,致力學問修養,一天一天慢慢地琢磨成器,如同木工做車輪於一樣,慢慢地雕鑿,平常看不出效果,等到東西做成功了,效果就出來了,到這時候,才看出成績。所謂「慎隱揉」。就是慢慢地、漸漸地、靜靜地,不急躁地去做。這就是告訴曾子,人生的學問道德修養,不是一下做得好的。
  第二個觀念,「和氏之壁」。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塊大的寶石--玉,就是商相如見秦昭王「完壁歸趙」的那塊玉。原是楚國的玉工卞和,觀察到荊山有一塊大石頭,斷定它裡面蘊藏有一方美玉。最初還沒有人相信,指他說謊話騙人,卞和因此還受了刑罰,兩腿被鋸斷了。後來事實證明,的確其中有玉,一躍而成為價值連城的寶玉。卞和好冤枉啊!但這塊寶玉,當它還沒有開鑿出來,只不過是一塊噗石而已。如同鄉巴佬,生活沒得辦法,到山上弄塊石頭--去找玉石--如果一下看準了,鑿開了裡面有玉,就會發財。這和窮人到沙灘上淘金是一樣的。可是,石頭固然找對了,但必須經過良工加以切磋、雕琢,制做成為上好的珍品,那麼,這塊石頭才能成為「存國之寶」,象徵保全一個故國的大寶了。它本來不過是山裡一塊沒有人要的石頭,連牛羊都可以在上面大便,等到挖出來後,經過人工雕鑿整理,就變成「存國之寶」。引用這個故事來比喻,「故君子慎所修」。一個普通的人,要想變成一個聖人,或者是要開創一番事業,處處需要學問、道德、知識、技能,但須看你自己平常所學、所修養、所注意的是什麼?這就是說明了「枉則直」的一則作用。
  狐狸、豹皮的吸引力
  再說「窪則盈」的故事:
  晉文公時,翟人有獻封狐、文豹之皮者。文公喟然歎曰: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大夫架枝曰:地廣而不平,財聚而不散,獨非狐豹之罪乎?文公曰:善哉說之。架枝曰:地廣而不平,人將平之。財聚而不散,人將爭之。於是列地以分民,散財以賑貧。
  「窪則盈」。水性下流,凡是低窪的地方,流水積聚必多,最容易盈滿。春秋時代,齊桓公、晉文公都是五霸之一。但春秋所謂的霸主,並非後來項羽自稱為「西楚霸王」的霸王。後世所謂的「霸王」,應該等於現在世界上的發達國家,在國際間有它了不起的武力和特殊的政治聲望威力。尤其晉文公是春秋時候第二個霸主,而且他更與齊桓公所遭遇家庭問題所發生的變故,類似而又不同。他因為後娘的爭權而發生變故,逃亡在外,歷盡艱危險阻,吃盡苦頭,餓過飯,幾乎把命都丟掉,流亡了十九年,獲得了豐富的人生經驗,最後復國,所以晉國在他手裡成為一個霸主。當他當了霸主的時候,翟這個地方(在今山東),有一個老百姓,來獻「封狐文豹之皮者」,向晉文公貢獻一件長得很大的-一起碼是有七八百年的道行、成了精靈的狐狸,結果也難免有此一劫,被人抓到殺了,得了一張大皮。在過去以狐皮製成的衣服叫狐裘,是第一等衣料,非常名貴,普通老百姓是穿不起的,沒有這種資格和本錢,因此得到這樣好的一張特等狐皮,自然要獻給君主。另外一張豹的皮,也是有特別花紋的皮包,都是上等皮貨。晉文公收到老百姓所獻上這樣的珍品,因為自己在外流亡多年,什麼苦頭都吃過,所以看了以後,不免引起感慨,大歎一聲說道:「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狐狸長大了也不犯法,豹子毛長得漂亮,也不犯法,動物有什麼罪呢?可是這兩個傢伙,硬是被人打殺了,只是因為它的皮毛長得太過漂亮,所以才免不了禍害的降臨!
  這時,曾經跟他流亡多年的一位功臣,名叫榮枝的大夫,聽了晉文公的感歎,就接著說:「地廣而不平,財聚而不散,獨非狐豹之罪乎?」這幾句話是很妙的雙關語,他說:「一個國家擁有廣大的土地(春秋時候,人口很少,沒有開發的地方很多),君主內府(宮廷)的財帛又那麼多,但是老百姓仍然沒有飯吃。那豈不是如這兩頭被殺害的狐狸、豹子一樣的可怕嗎?」榮枝這話說得很幽默,換句話說,他當時所講的話與後世禪宗祖師們的話頭一樣,都具有面面觀的價值,要有高度理解力,能聽別人吹牛的天才,才可聽得懂。像齊桓公、晉文公、漢高祖這些人,專門會聽別人吹大牛的,自然心裡有數。來枝的話也可以解釋為:我們國家的土地那麼廣大,而你私人皇宮的財產又那麼多,「福者禍之所倚」,說不定有一天也像這狐豹的皮件一樣,落到別人的手裡啊!這幾句話很難解釋,很難作明白的表達,直譯成白話,就沒有含蓄的美了,此之所以為古文,則自成為一套文學邏輯。古文為什麼不明講呢?如果用現在的白話文的體裁語氣,講完了以後,等於在洗澡堂裡看裸體,一覽無餘,一點味道也沒有。而且在說話的藝術上,變成太直,等於頂撞,絕對是不行的,不合乎「曲則全」的原則。同樣的語意,經過語言文字的修飾,便可以當作指責,也可以當作比喻。不要認為文章只是文章而已,古人講話未必真會那麼講。在我的經驗中,曉得前輩說話,真的那麼講,因為我小時候聽到前輩先生們講話,他們嘴裡講出來的話就是文質彬彬的。自己讀書沒有讀好,聽他們講話往往會聽錯了,不像現在一般講話,一點韻味也沒有。例如:好的!好的!偏要說成「善哉!善哉!」這又為了什麼?因為古人認為語意如不經修飾,就不足以表示有學問的修養。現在如果用這種語匯,說委婉的話,卻反遭人譏誚為「咬文嚼字」了。
  晉文公是何等聰明的人,他因看到狐豹的皮而引出內心的感慨,再經過跟在他身邊的親信接上這麼一句「獨非狐豹之罪乎?」晉文公便說:「善哉說之!」意思是說:好!你的道理說得對,你就把你要說的道理直接講個徹底吧!不要含含糊糊,有所顧忌了!
  來枝說:「地廣而不平,人將平之;財聚而不散,人將爭之。」你沒有平均地權,把沒有開發的地區分配給人民耕種,將來就會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別人就會起來分配。你宮廷中財產那麼多,沒有替社會謀福利,將來就會有人將你皇宮的寶藏拿走了。晉文公說:你說的全對!因此馬上就實施政治改革,「於是列地以分民,散財以賑貧。」這就是「窪則盈」的道理。
  我們再說一個「窪則盈」的故事:
  晉文公問政於咎犯。咎犯對曰:分熟不如分腥,分腥不如分地,地割以分民而益其爵祿,是以上得地而民如富,上失地而民知貧,古之所謂致師而戰者,其斯之謂乎?
  「咎犯」是一個人名,不要認為「咎」是過錯,「犯」是犯了罪,這樣解釋那就糟了(一笑)。咎犯和架枝,都是晉文公身邊的高級幹部,而且都是跟晉文公流亡在外十九年吃盡苦頭的人。有一天晉文公與他討論政治的道理,咎犯對曰:「分熟不如分腥,分腥不如分地,地割以分民而益其爵祿,是以上得地而民知富,上失地而民知貧。」咎犯答覆說:你要在經濟上、財政上,做平均的分配,合理的分配。比如我們分配一塊肉,煮熟了來分配,還不如分腥的好。拿一塊生的豬肉分給人家,五斤也好,十斤也好,分到豬肉的人,也許紅燒,也許清燉,比較方便,一定要煮熟切片再分送給人家,那麼,人家就固定非吃白切肉而不可了!這樣,就有點強迫別人的意志了!這是分熟的不如分腥的涵義,是用譬喻的邏輯。再說,分食物給人家,不如分地給人家自己去耕地好。也就是說,最好是把王室的私有財產--土地,平均地權,分配給老百姓以後,「而益其爵祿」,不但分配給他土地,使其生活安適,而且給他適當的職務,使他有事情可做。這樣一來,自己的財產雖然分配給了老百姓,在形態上好像是把財產分掉了,其實老百姓富有了,也就是王室國家的富有。「是以上得地而民知富,上失地而民知貧。」這兩句又是什麼內涵呢?因為萬一有敵人來侵犯,全國老百姓不要你下達命令,自然會起來作戰,如果我們共有的國土被敵人佔據了,那大家也完了。何謂「致師而戰者」?「致師」,是不等到下達命令,老百姓自動地都來動員,因為國家的災難,就是人民自己的災難,這是「致師而戰」的內涵,同時也說明了「窪則盈」的原理。
  我們現在費了很多時間力氣,說明了這幾句話的道理,下面再講一則歷史故事,來說明「敝則新」。
  趙簡子謂左右車席泰美,夫冠雖賤,頭必戴之。履雖貴,足必履之,今車席如此泰美,吾將何以履之。夫美下而輕上,妨義之本也。
  趙簡子也是戰國時代的大政治家之一,「謂左右車席泰美」。他看到左右的人,如一般官吏或侍隨官等人,都把他的車子裡鋪的蓆子,做得太講究了,拿現在比喻,地毯太好了,所以,他很不高興,向左右的人說:為什麼把我車子裡面佈置得那麼漂亮,那麼名貴呢!帽子再壞,還是戴在頭上。鞋再名貴,還是穿在腳底下,踏在地面。現在你們把車子鋪上那麼好的地毯,那麼我要穿上什麼鞋子,才能踏這地毯上面,以便名貴中更加名貴呢!即使換了一雙更名貴的鞋子,我可無法再到我媽媽那裡找一雙漂亮的腳來穿這雙好的鞋子呢!那怎麼辦!「夫美下而輕上,妨義之本也」。這句話,就同參禪一樣是話頭,人只顧眼前,不顧將來,「美上而輕下」也是不合理的,這不是道德的根本。他吩咐把漂亮的地毯拿掉,保留原來的樸實,那才是永遠是常新的。
  我們引用歷史的故事,來說明老子這幾句話的作用,使大家瞭解在行為上、做人處事的原則。一個人做人做事,無論大事小事,一定要把握住道家的精神--「曲全」、「枉直」、「窪盈」、「敝新」這幾個原則才好。這是人生的藝術,自己要把這一生的生活,個人的事業前途,處理得平安而有韻味,就應該把握這一些原則。而這四個原則,歸納起來,統屬於「曲則全」的延伸而已。
  有了富貴,失去歡樂
  接著,更加引申「曲全」之道的正面告誡,便說出「少則得,多則惑」的名言。當清末民初的時期,有一山西商人,生意做得很大,財產很多,可是這人一天到晚,必須自己打算盤,親自管理會計。雖然請有帳房先生,但總帳還是靠自己計算,每天打算盤打到深夜,睡又睡不著,年紀又大,當然很煩惱痛苦。挨著他的高牆外面,卻住了一戶很窮的人家,兩夫妻做豆腐維生,每天凌晨一早起來磨豆子、煮豆漿、做豆腐,一對活寶窮開心,有說有笑,快快活活。可是這位富商,還睡不著,還在算帳,攪得頭暈眼花。這位富商的太太說:「老爺!看來我們太沒意思!還不如隔壁賣豆腐這兩口子,他們儘管窮,卻活得很快樂。」這位富商聽了太太這樣講,便說:「那有什麼難,我明天就叫他們笑不出來。」於是他就開了抽屜拿了一錠十兩重的金元寶,從牆上丟了過去。那兩夫妻正在做豆腐,又唱歌,又說笑,聽到門前「撲通」一聲,掌燈來看,發現地上平白地放著一個金元寶,認為是天賜橫財,悄悄地撿了回來,既不敢歡笑,更不想歌唱了,心情為之大變。心裡想,天上掉下黃金,這怎麼辦!這是上天賜給我們的,不能洩露出去給人家知道,可是又沒有好地方儲藏--那時候當然沒有使用保險櫃--放在枕頭底下不好睡覺,放在米缸裡也不放心,直到天亮豆腐也沒有磨好,金元寶也沒有藏好。第二天,兩夫妻小組會議,這下發財了,不想再賣豆腐了,打算到哪裡買一幢房子,可是一下子發的財,又容易被人家誤以為是偷來的,如此商量了三天三夜,這也不好,那也不對,還是得不到最好的方法,夜裡睡覺也不安穩,當然再也聽不到他兩口子的歡笑聲和歌唱聲了!到了第三天,這位富商告訴他的太太說:「你看!他們不說笑、不唱歌了吧!辦法就是這麼簡單。」
  窮人沒有見過很多的錢,也沒有經歷過財富的日子,以為財富很好,認為財富多了,就會快樂和幸福。過去的時代,住在海邊的窮人家就很可憐,一年到頭,只吃一點蕃薯干,摻了一些糙米做稀飯,除此之外,一點液得發臭的成魚,算是佐餐的副食。偶然吃到一點青菜、豆腐,那是一種大享受。曾經有一個窮人,發了一個大願,他說,如果我某人將來有錢的時候,天天要吃青菜豆腐,才夠意思,這就是他一生的最高慾望了!他可不知道,有錢的人吃青菜豆腐,並不算一回事,他以為青菜豆腐便是世上最好的菜餚。但是,誰又真能瞭解,知識愈多,煩惱愈大。財富越大,痛苦越深呢!所以佛經裡把煩惱叫做「煩惑」,愈有煩惱,思想就愈迷惑不清。
  「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老子說:自古以來,有道的人--聖人,必是「抱一為天下式」,確然而不可拔,固守一個原則以自處。但是,什麼叫「一」?「一」者,道也。下面會有解釋,這裡暫時保留。總之,他是說人生於世,做人做事,要有一個準則,例如現在很多青年同學,並不如此。問到他們的人生觀是什麼?他們都茫然不知所對。許多讀到大專畢業的同學,甚至拿到碩士、博士的人,談到他的人生觀,總是說還沒有確定。你作木匠就作木匠,做泥水工就做泥水工,當皇帝與作泥水工,只是職業上的不同,人格則仍然是一樣的。人要認定一個人生的目標,確定自己要做什麼。要做一個學者,就準備窮一輩子,如果又怕窮,又想當學者,幾乎是不可兼得,無法兩全的事。但是人生觀總是要有個確定的目標才對。所以「聖人抱一而為天下式」是為至要。
  四不的領導學
  接著一式以後,便講:「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道家的老莊,與佛家、儒家,三家教人的道理,幾乎都是一樣的。不過佛家、儒家是從正面上講,老莊道家是從反面上說的。反面說的意義深刻,不但深刻,而且更具有啟發性的作用。因為佛家與儒家是從正面上說的,往往變成了教條式的告誡,反而使人產生抗拒性的意識。至於老莊道家的說法,卻合乎「曲則全」的作用,比較使人容易接受。
  「不自見故明」。人本來要隨時反省,使自己看見自己才好,為什麼在這裡卻說要「不自見故明」呢?這是說,要人不可固執自己主觀的成見,執著了自己的主觀成見,便同佛家所說的「所知障」,反為自障了!因為自有主觀成見,就無法吸收客觀的東西,因此而說「不自見故明」。尤其對一個領導的人來講,千萬不要輕易犯了這個錯誤,即如一個公司的老闆、董事長,一旦事業成就,便不可得意忘形,須有「不自見」,才能更加明白事理。有人說,老莊是帝王學,是偉大的領導術,也許重點就在這些至理名言中。當一個領導群眾的人,千萬不可有「自見」,需要多聽聽別人的意見,把所有的智慧,集中為你自己的智慧,你的智慧就更大了。那就合乎「不自見故明」的道理了。
  「不自是故彰」。「自是」與「自見」差不多是同一個道理,但同中有異。「自是」是主動的認為我一定都對的,我的絕對沒有錯。譬如現在的人,喜歡引用拿破侖說的:「拿破侖的字典裡沒有難字」。乍聽很有氣魄似的,其實,拿破侖就太「自是」,所以變成拿破了輪,結果還是要失敗。只引用拿破侖的話,沒有看到拿破侖的一生,他不過是像項羽一樣的人物,並沒有真正成功的內涵。他的字典裡面沒有難字,那是「自是」,所以,成功果然很難,人不自是,才能開彰大業。
  「不自伐故有功」。「自伐」,是自我表揚的代名辭。有了功勞的人愛表功,差不多是人們的常態。尤其許多青年同學們,很容易犯這個毛病,雖然只做了一點事情,就想人家表揚一下,要鼓勵鼓勵。常常以此來作為課題,考察青年同學,看他能穩得住多久時間。有些人穩幾天可以穩得住,多過幾天,心裡就穩不住了,我做的事這麼久了,好像老闆都不知道一樣,就要想辦法表現出來。真正有修養的人要不自伐,有功等於無功,儒家的人常以堯舜來做標榜,「功在天下」,「功在國家」,而他自己好像一點都沒有做一樣,而且更加謙虛,覺得自己沒有什麼貢獻似的,那才是不自伐的最高竿,當然不會埋沒了你真正功高望重的知名度的,因為天下明眼人畢竟很多。
  「不自矜故長」。「自矜」,也就是現在所講的自尊心,說好聽點叫自尊心,說不好聽就叫做傲慢,自尊心與傲慢,幾乎是同一心態,但用處不同,效果也不一樣。比如,走在街上,看到別人的鈔票掉了,很想把他撿起來,但又不敢去撿,為什麼?因為有自尊心。那你就乾脆撿起來等人來認領,或是送到警察派出所招領,這也沒有什麼不對,所以自尊與傲慢,看是用在什麼地方,用不對了,就是傲慢,用得好就是自尊。傲慢的人不能成功,所以要不自矜才能成長。「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這四不的名句,是告訴我們,為人立身處世必然要記住的道理,豈止要把它作為「座右銘」,應當要把它作為「額頭銘」,要貼在額頭上,記在腦子裡,則終身受用不盡。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講到這裡,全篇還是一句老話--「曲則全」。
  剛才是分開作解說,現在老子他說:因為人能夠真做到無爭才行。要怎樣才能做到無爭呢?好處都屬於別人的。例如佛家所說,就要菩薩發心,慈悲愛人,愛一切世人,一切犧牲都是為別人,自己不想得到任何一點報酬。因此,「天下莫能與之爭」。縱然要爭,也沒有用,我既什麼都不要,本來便是空,與「空」爭個什麼!人之所以有禍害、有痛苦、有煩惱,就是因為想抓住點什麼,既然一切都不要、都捨出去了,那自然無爭,自然爭不起來。綜合上面這些道理,也都是為了「曲則全」原則的發揮,看來都是反面文章,同現實一般的人生,都是相反。其實,相反地,正是為了正面可保全自己,成就自己的道德,完美自己的人格,所以,老子加重語氣說:「豈虛言哉」!這不是空話啊,不是空理論啊!
  「誠全而歸之」。這句話可以作兩種解釋。一種是說:「曲則全」最重要,人生最偉大的作為,不必要求成功在我,無論在道德學問上的成功,或是事業上的成功。如果「功成、身退而不居」,一切付之全歸,這赤裸裸的坦誠,就是「曲則全」的大道,這才是人生的最高藝術。「誠」字,可以把它作動詞用,說明實在要走「曲則全」的道理,才能夠得上為天下之所歸,眾望之所屬。另外的一種解釋是:「誠」字下面加一標點,構成「誠,全而歸之」。這樣一來,便是說明如何做到「曲則全」的真正條件,那只有一個「誠」字才可。絕對不能把「曲則全」當做手段,要把它當做道德,要真正誠誠懇懇地去做。如果知道「曲則全」的名言,卻把它當成手段去做,那就「不誠無物」,完全不對了。所以,也可以讀成「誠,全而歸之」。這種解釋。也不是我的發明,看了很多古人的註解,果然早已有這一見解。所以,書讀多了,常常發現自己不能「自見」、「自是」,好像有很了不起的見解,以為前無古人,但過了幾年以後,忽然看到另一本書,就臉紅了,原來你的見解,古人早已說過,所以人不能「自是」。固然我並非偷襲古人的見地,但古人也絕不是偷去你的。
  這是《老子》第二十二章,他在講「曲則全」之後,下面再給我們申述了很多。也由此可以發現《老子》這本書的編排,有很多章第一句話是最重要,下面即是這個綱要的申述,等於現在寫文章一樣,先標出一個綱要,綱要下面就說出很多重要的道理。
               第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故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這自然不是那自然
  什麼叫「希言」呢?我們都曉得在長江一帶,很久未見面的朋友,偶然來訪,每稱「稀客」,意思是說少見的尊客。「希言」,亦即平常較少用的名言。再世。層來講,便是「無言之言,不說之說」的意思。例如佛典所說的「不可說」之說,最高的道理,最高的境界,不是文字語言所能表達的。同樣地,形而上最高的道理,也沒有極其妥當的文字來表達的,這就是「希言」的內涵。
  什麼叫「自然」呢?這裡所說的自然,不是自然科學的自然。「希言自然」,並不是很少說到自然科學的理論。「自然」一詞,在這裡不可作為物質世界和自然,而是哲學的名辭,勉強解釋,也可說是「原來如是」的表詮,猶如佛家的「法爾如是」一詞相同。「法爾如是」,也便是表示本來原是這樣的意思。
  「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飄風,即颶風,又叫颱風,颱風在夜裡比較大,所以在夜裡來的颱風最可怕。但颱風過境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以上的,最大的風速中心不過幾個小時就過去了,不會整天吹的。無論如何強大的颱風,到了中午,都會減弱緩慢一點。故說任何飄風,都不會終朝不變的,就是說正午十二點左右就會變弱了。驟雨,是夏熱季節的大雷雨,大概一兩個小時就過去了。最多三小時,超過三小時就不得了,就可能漲大水。所以夏天的大雷雨,只是一陣,不會下一整天的。而且雷雨一來,一定是連續三陣--今天、明天、後天--大多是三天連著的,但每天雷雨的時辰,都會漸漸向後延,慢慢減小。「孰為此者」?這是什麼道理,誰在主宰其事呢!這是天地間自然的法則。老子沒有講神或天帝在作主,也沒有講菩薩在使神通,只是講「天地」自然規律,如此而已。等於說,冥冥中自有一個能力,但它的功能,不像其它宗教所說的,把它變成人格化,或者是神格化。也不把它變成民俗觀念中的一個如來佛祖,或是雷公、風神、雨師等菩薩。只是自然而然,有那麼一個能力的存在,它就是「道」。
  但需再重複一遍,老子所講這個「自然」不是佛家所說的那個「自然」。前面已經說過,道家這個「自然」,與佛家的「法爾」相同--法爾如是。因為印度有一學派,稱謂自然學派,佛學名之為「自然外道」。印度的自然外道,絕不可相同於中國老子所講的自然外道相提並論。當年玄類法師,固然把梵文的佛經翻成中文,同時也把中國的《老子》翻成了梵文傳譯到印度去。因此唐朝以後的許多佛學與密宗的道理,摻雜有中國道家的成分。不過當時玄類法師翻譯過去的《老子》,可惜在印度已經湮沒不彰,再也找不到了。所以,中國道家老子的自然,不和佛說印度外道學派的那個自然相同,這一點需要特別瞭解清楚。但在正統的佛經裡面,「自然」這個名詞,從來未曾用過,因此一般就誤認為老子所說的自然,與印度的一派哲學相同,那麼,老子也牽連而打入「自然外道」。
  非人力所及的因果變滅律
  老子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人乎?」在中國的固有文化中,無論道家或儒家以及後來的佛家,早就知道,宇宙之所以成為宇宙,以及這個地球世界,有始有終,終會歸於混滅。有開天闢地的時候,也有天翻地覆,終歸結束的時候。佛家所說的「成、住、壞、空」,「諸法無常」。老子也說:「天地尚不能久」。白居易詩:「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因此,有人說:「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地也不能永遠無盡而長生不老的!不管是經過多少年代,即使是幾百千萬億年,終歸要有結束的一瞬。「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人乎?」那麼,人生更不能希求長久的永存了。
  我曾經做過研究,不過還沒有時間坐下來完成,但統計資料已搜集好幾年了。我發現這個雞蛋一樣橢圓型的地球世界,以世紀為標準,東方的中國,誕生了哲學家的老子、孔子。印度也誕生了釋迦牟尼,西洋也誕生了蘇格拉底,事實上,都是同在一個世紀之中。太陽輪轉到的地區,某一個世紀出了些什麼人物,都有同樣的類型。某一個世紀結束了,而這一個世紀某些關鍵性事情也都結束了。例如在某一世紀中,東方出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在同一時代的相近差距中,地球的另一半,也會有同樣的了不起的人物出現。曾費了很多年時間,把這些資料搜集、整理、統計、分析。但是,這個研究,還需要找出它的根本理由來。那麼,這個地球和人類時空的命運,當然就可以推算出來。不過最好不要徹底研究清楚,所謂「察見淵魚者不祥」,人,何必需要前知呢?萬事還是不要前知,人生才富於追求的意味。
  可是,由於老子這幾句話的道理,說明了他早已瞭解這個宇宙是有生有滅的。因此,人生的規律,逃不過的一個法則,必然也是有生有滅的。只是人類卻有一個愚不可及的呆勁,總希望什麼事情,都要永久地把握在自己的手裡,事實上,是絕對把握不住的。「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這是原則。這個原則的歸結,便是那所希言的自然之道了。「希言」,也等於佛曰「不可說」。道固不可說,因此而「希言」其故。可是自然的法則,它卻有必然性的因果規律可循,佛學重視因果定律,其實老、莊、孔、孟諸家,也都是講究說明「因果必然」的道理,只是表達的說法不同而已。
  因此,老子又告訴我們:「故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這幾句話,從文字上看,自說自話,好像在玩嘴皮,並不重要。其實,他是說人事物理的同類相從的道理。比如一個從事於修道的人,「道者同於道」,修道的人,自然會與修道的人結合在一起,這是很簡單的原則。一個喜歡講道的人,自然喜歡與講道的人結合在一起,來做朋友,志同道合,切磋學問。一個喜歡吹牛的人,結交的朋友,一定也會吹牛,否則兩個人就吹不起來了。今天,有一位朋友告訴我一個形容詞的新意義,就是現在社會上頗為流行的一句話,所謂「手忙腳亂」。手忙者,打麻將也。腳亂者,跳舞也。喜歡打牌跳舞的人,總會合在一起。這也就是「道者同於道」的反證。換句話來說明「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的內涵,也可以說一個人真為道德而努力修養自己,那麼,你就會天天發現自己在道德上的進境了。
  德,就是用,秦漢以上的思想、學術,道與德兩個字,往往是各自分開的。道、德兩個字合起來做一個名詞用,是秦漢以後的事。道,是形而上的「道」,它與形而下的「德」字對稱。德,是代表用,德者,得也。所以我們可以解釋,德是良好行為的成果。我們懂得了這個字義,在文句上就容易瞭解了。「失者同於失」,你要是走倒霉路線的人,自然碰到的都是倒霉鬼擠在一起。你要向失敗方向走,失敗的因素都會來湊合你。這就同西方的諺語所說:上帝要毀滅一個人,先要使他發瘋。發瘋與毀滅當然差不多了。所以,一個人倒霉了,他所交往的人和事,也都不對了,都是隨倒霉而來的。況且你還偏要和那個倒霉的方向去湊合。
  「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也就是如孔子所說的話「德不孤,必有鄰」,恰好相同。真正為道德而努力,不要怕寂寞、怕淒涼,縱然不得之於一時,也得之於萬古,這一點先要認識清楚。有許多年輕人說:「我一輩子要做學問,修持道德。」我說:不容易啊!那你必須先要準備寂寞一輩子才行。要甘願寂寞一輩子還不夠,還要更進一步,懂得如何來享受寂寞。例如學道成佛,那都是千秋事業,不是一時僥倖的成功,乃至也不求千秋之得失,證無所證,得無所得,那就差不多了。
  所以,談學問、道德,不要表面上做功夫,好像什麼都不要,只要學問,只要道德,不在乎其他。功夫做到胃出血的時候,看你在乎不在乎?那真在乎啦!但是,真要為道德的人,真要有這個精神,寂寞、窮苦、疾病所不能移其節操,才能說到出世入世,志在利他之心。沒有這個觀念,平日吹牛沒有用的。所以說:「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這些話,都是正反兩面,各盡其詞,要自己去細心體會,不要輕忽視之。
  本章由「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開始,把自然現象的因果律,用比喻來反覆說明,告訴我們一切都在無常變化中,須要認識人間世事的現象,以及人與事,沒有一分一秒不在變。它是隨時隨地都在變,既不是你的力量可以把握住它,而且也無須要去把握它。只有一個超越現實,是我們生命所本有的,就是那個自然本有的東西。那一功能,能變、所變、受變的,卻是天人合一,變而不變的那個東西。但那個東西又怎麼可以體會它呢?只有從「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去體認它,才能自然證得。但是有的人雖然相信這個道理,並不能真肯實信,所以便又說:「信不足焉」!此外,大多數人,就根本不相信形而上者有一個自然之道的存在,同時也不相信現象界中的自然因果定律。所以說:「有不信焉」!真是無可奈何!
  總之,讀《老子》不要把它一句句地讀,你如果分開來一句句地讀,倒不如乾脆把它寫成書箋,當格言看好了。你要完全瞭解它的宗旨,以原書原文來理解它本身,就可融通無礙。當然,這是很難的,等於我們欣賞一首詩,有人會作詩,確有詩的天才,語出驚人。但是只有好句,卻不能構成一篇好詩,有好句無好詩,便非好文章。好的文章是全面的,絕不能拿一句來代表全體。我們讀古書同樣容易犯此毛病,往往斷章取義,抓住一句好句子,忘記了全篇的大義所在,所以不能透徹瞭解,不能融會貫通,那就太可惜了!這樣說,也許便是「希言」,或者可以說,那才是「自然」的呢!欲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章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余食贅行,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企鵝的步伐,猩猩的醉舞
  由第二十二章開始,接連到二十五章為止,反覆地申明,道體自然,切莫亂加造作,因此,當起用因應在萬事萬物時,亦須傚法天地自然的規律,「曲全」而成事。本章銜接上兩章內涵,再提出反證,作為正面的告誡。因此開始便由「企者不立」講起。什麼叫「企者不立」呢?且看我們現在有許多公司,取名叫企業公司。什麼叫「企」呢?把腳尖踢起來,不斷向前開展叫「企」。這樣跟起腳尖來,能站多久呢?其實,是難以長久立足的,練過功夫的人,也不過站一短暫的時間。平常時,人們很少要那麼跟起腳來站立,也許是個矮子,為了與人比高,才這樣做,或者,偶然遠望,才那麼踢起腳來。但是,到底是站不久的。這便是「企者不立」的道理。
  「跨者不行」是說跨開大步在走路,只能暫時偶然的動作,卻不能永久如此。如果你要故意跨大自己的步伐去行遠路,那是自取顛沛之道,不信,且試跨大步走一二十里路看看。大步走,跨大步是走不遠的。因此,老子用這兩個人生行動的現象來說明有些人的好高騖遠,便是自犯最大的錯誤。「企者」,就是好高,「跨者」,就是騖遠。如果把最淺近的、基礎的都沒有做好,偏要向高遠的方面去求,不是自找苦吃,就是甘願自毀。由這兩個原則的說明,就可明白「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四不的道理。
  「自見」、「自是」、「自伐」、「自矜」,是人類的通病,一般人的心理,大多具有這些根本病態。舉一個現在社會上常見的例子,當我們經常到一家名餐廳宴會,這家會做菜的名廚師,在我們吃飯當中,出來打一照面,招呼貴賓的時候,我們就要向他恭維幾句,或者敬他一杯酒,表示他做的菜真是高明,不然,他就很掃興,「喀然若喪其耦」了!如果說,你的菜做得天下第一好,那麼,雖然他這時還掛著一臉的油煙,累得要死,可是心裡的滋味,卻舒服得很,這是一般的常理。所以,老子在這裡再三說明,一個人有了「自見」、「自是」、「自伐」、「自矜」的心病,一定要能反省,知道自加改正才好。但從道理法則上講,這些心理的行為,卻是「余食贅行」。「余食」是多餘吃的。等於一個人飯已吃飽了,再吞一口都吞不下去,但還要再吃一個大麵包,這一下非得胃病不可,甚至還要去看醫生,或者是要開刀呢!贅,就是瘤子,等於甲狀腺腫大,脖子就會長粗了。我們正常的身體,在任何部位,長出一個瘤子,那當然是多餘的。像我們合掌的時候,五指就夠用了,有的人長出六個指頭,這就是「贅指」。多一個指頭就麻煩,手套還要另做。「物或惡之」,任何一樣東西,都有自然的定形,變體都是不正常的,即使是植物,過分地長出來一個多餘的附件,不但自己增加負擔,而且令人討厭。何況一個平常的人呢!假使你這個人已經很高明,高明就高明又何必一定要別人加說一句你太高明。你是不是高明,別人慢慢自會看清楚的。假如自己天天喊我很高明,除了做廣告以外,那還有什麼用呢?所以有道之士,自處絕不如此,絕對沒有這種心理行為,才算合於道行。
  投鞭斷流的苻堅
  但是,所謂「有道者不處」的「有道者」,難道是專指「入山唯恐不深,避世唯恐不遠」的山林修道之士嗎?當然不是如此,綜合老子所謂的「道」,既不如佛家一樣的絕對出世的,也不是如儒家一樣的必然入世的,它是介於兩者之間,可以出世,亦可以入世的。換言之,有體有用,道體在形而上的自然,道用卻在萬物萬事,平常日用之間。因此,他的道,也正如孔子的門人曾參所著《大學》一書中所說的「自天子以至於庶人」,都不能離開此道。
  因此,老子前後所說的知四不--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在體而言,有同於佛說的離四相--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在用而言,又同於孔子所說的戒四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恰如其分。所以,它不但只限於個人自我的修養,僅是修道者的道德指標,同時,也是所謂帝王學--領導哲學最重要的信守,最基本的修養。我們現在隨便舉出古今歷史上兩個事例,說明凡是要立大功、建大業的人,只要一犯此四個原則,絕對沒有不徹底失敗的。
  第一個例子,就是東晉時期,史稱五胡十六國亂華的時代,秦王行堅的故事。
  苻堅就其君--姚生,自立為王,正當東晉穆帝--司馬觸昇平元年(公元三五七年),他起用了那個在野的名士、平時們虱而談天下事的王猛為政,不過十三四年之間,北滅燕雲,南脅東晉,大有不可一世的氣勢。在過不了幾年,王猛得病將死(王猛當政也只十六七年),苻堅不但為他百計祈禱,並且還親自到病榻訪問後事。王猛對他說:
  「善作者不必善成(成功不必在我之意),善始者不必善終(也就是《易經》坤卦無成有終的意思)。古先哲王,知功業之不易,戰戰兢兢,如臨深谷。伏惟陛下,追蹤前聖,天下幸甚。」
  又說:「晉雖僻處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沒之後,願勿以晉為圖(告訴他,切莫輕易南下用兵圖謀東晉)。鮮卑、西羌,我之仇敵,終為大患,宜漸除之,以安社稷。」
  王猛一死,苻堅三次親臨哭喪。而且對他的兒子(太子)苻宏說:「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耶?何奪我景略(王猛字)之速也。」過不了七八年,苻堅一反常態,不顧王猛的遺囑,便欲將百萬之眾,南下攻擊東晉。
  當他聚集高級臣僚開軍事會議時,左僕射(相當輔相的權位)權翼持不同的意見說:「晉雖微弱,未有大惡,謝安、桓沖,皆江表偉人,君臣輯睦,未可圖也。」
  太子左衛率(相當於侍衛長官,警備總司令)石越曰:「今歲鎮(天文星象的歲月,鎮星)守斗(自南斗十二度數起,到須女星的七度,屬星紀,正在吳越分野之處)。福德在吳(古代抽像天文學,認為太歲所在,其國有福),代之必有天殃。且彼據長江之險,民為之用,殆未可伐也。」
  苻堅卻堅持自己的意見說:「天道幽遠,未易可知,以吾之眾,投鞭於江,足斷其流,又何險之足恃乎?」這便是苻堅的最大自伐、自矜之處。
  會議席上,文官武將,各人就利害關係,正反面的意見都有,始終無法決議。苻堅便說:「此所謂築室道旁,無時可成。吾當內斷於心耳!」
  當時這個時候,再也沒有一個人,如王猛一樣,教他先求修明內政,建立最高的文化政治以鞏固基礎的建議了!
  散會以後,將堅特別留下親王的陽平公--苻融商量,苻融說:「今伐晉有三難,於道不)順,晉國無釁。我數戰兵疲,民有畏敵之心。群臣言晉不可伐者,皆忠臣也。願陛下聽之。」
  苻堅聽了他的意見,便正色地說:「汝亦如此,吾復何望」。苻融聽到他的堅持自見與自是,愈覺不對勁,便哭著說:「晉未可滅,昭然甚明。且臣之所憂,不止於此。陛下寵鮮卑、羌揭,佈滿哉甸。太子獨與弱卒,留守京師。臣懼變生肘腋,不可悔也。臣之頑愚誠不足采。王景略一時英傑,陛下嘗比之諸葛武侯,獨不記其臨沒之言乎?」
  苻堅仍然不聽他的意見。等到回到後宮,他最寵愛的妃子張夫人,也苦苦來勸諫他匆出兵侵略東晉。行堅便說:「軍旅之事,非婦人所當預。」換言之,軍事的事,不是你們女性所應該參與意見的。
  他最喜歡的小兒子苻銑也來勸諫。苻堅便訓斥他說:「天下大事,孺子安知。」換言之,你這個小孩子,哪裡懂得天下國家的大事。
  大家沒有辦法阻止行堅的主觀成見,便來找他最相信的和尚道安法師,請他設法勸阻。道安婉轉勸說,也不成功。弄得太子苻宏沒有辦法,只好再拿天象來勸諫說:「今歲在吳分。又晉君無罪。若大舉不捷,恐威名外挫,財力內竭耳!」
  苻堅還是不聽,轉對兒子說:「昔吾滅燕,亦犯歲而捷。秦滅六國,豈皆暴虐乎?」
  這樣一來,只有一個人在冷眼旁觀,待時而動,乘機而起的燕人慕容垂,獨對苻堅說:「陛下斷自聖心足矣!晉武(晉武帝司馬炎)平吳,所仗者張杜二三巨而已。若從眾言,豈有混一之功乎?」
  這一下,正好投合苻堅的心意,因此,便大喜說:「與吾共定天下者,獨卿而已。」誰知不到一個月之後,秦王苻堅,自統六十餘萬騎兵南下,一戰而敗於測水,比起曹操的兵敗赤壁,還要悲慘。慕容垂不但不能與他共天下,正好趁機討好,溜回河北,不但復興後燕,而且還是促成行堅迅速敗亡最有力的敵人。
  我們讀歷史,看到歷史上以往的經驗,便可瞭解古人所推崇的古聖先賢的名言學理是多麼的重要,多麼的可貴。譬如行堅的暴起暴亡,牴觸老子所說的四不戒條,無一不犯,哪有不敗之理。將堅雖有豪語,所謂「投鞭足以斷流」。其實,正是他投鞭以斷眾見之流,因此而鑄成大錯、特錯。所以老子說「故有道者不處」,正是為此再三鄭重其言也。
  山泉繞屋知深淺
  第二個例子,也是現代史上眾所周知的國民革命成功後,孫中山先生「推位讓國」,由袁世凱來當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結果,他卻走火入魔,硬要作皇帝,改元「洪憲」。一年還不到,袁大頭就身敗名裂,壽終正寢,所留下的,只有一筆千秋罪過的笑料而已。袁世凱個人的歷史,大家都知道,他的為人處事,素來便犯老子的四不--一自見、自是、自伐、自矜,原不足道。《紅樓夢》上有兩句話,大可用作他一生的總評:「負父母養育之恩,違師友規訓之德。」
  袁的兩個兒子,大的克定,既拐腳,又志在做太子,繼皇位,慫恿最力。老二克文,卻是文采風流,名士氣息,當時的人,都比袁世凱是曹操,老二袁克文是曹植。我非常欣賞他反對其父老袁當皇帝的兩首詩,詩好,又深明事理,而且充滿老莊之學的情操。想不到民國初年,還有像袁克文這樣的詩才文筆,頗不容易。袁克文是前輩許地山先生的學生,就因為他反對父親當皇帝,作了兩首極其合乎老子四不戒條的詩,據說惹得者袁大罵許地山一幫人,教壞了兒子,因此,把老二軟禁起來。我們現在且來談談袁克文的兩首詩的好處。
  乍著吳棉強自勝,古台荒檻一憑陵。
  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
  偶向遠林聞怨笛,獨臨靈室轉明燈。
  劇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起首兩句便好,「乍著吳棉強自勝,古台荒檻一憑陵」。吳棉,是指用南方蘇杭一帶的絲棉所做的秋裝。強自勝,是指在秋涼的天氣中,穿上南方絲棉做外衣,剛剛覺得身上暖和一點,勉強可說好多了!這是譬喻他父親袁世凱靠南方革命成功的力量,剛剛有點得意之秋的景況,因此他們住進了北京皇城。但是,由元、明、清三代所經營建築成功的北京皇宮,景物依稀,人事全非,那些歷代的帝王又到哪裡去了!所以到此登臨覽勝,便有占台荒檻之歎。看了這些歷史的陳跡,人又何必把浮世的虛榮看得那麼重要!
  「『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華池太液,是道家所說的神仙境界中的清涼池水。修煉家們,又別名它為華池神水,服之可以祛病延年,長生不老。袁克文卻用它來比一個人的清靜心腦中,忽然動了貪心不足的大妄想,猶如華池神水,鼎沸揚波,使平靜的心田永不安穩了。
  跟著便說一個人如動心不正,歪念頭一起,便如雲騰霧暗,蒙住了靈智而不自知。一旦著了魔,就會夢想顛倒,心比天高,妄求飛昇上界而登仙了。
  「偶向遠林聞怨笛,獨臨靈室轉明燈。」這是指當時時局的實際實景,他的父兄一心只想當皇帝,哪裡知道外界的輿論紛紛,眾怨沸騰。但詩人的筆法,往往是「屬詞比事」,寄托深遠,顯見詩詞文學含蓄的妙處,所以只當自己還正在古台荒檻的園中,登臨憑弔之際,耳中聽到遠處的怨笛哀鳴,不勝淒涼難受。因此回到自己的室內,轉動一盞明燈,排遣煩惱。明室、靈燈,是道佛兩家有時用來譬喻心室中一點靈明不昧的良知。但他在這句上用字之妙,就妙在一個轉字。「轉明燈」,是希望他父兄的覺悟,要想平息眾怨,不如從自己內心中真正的反省,「閒邪存正」。
  「劇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最後變化引用蘇東坡的名句:「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勸他父親要知足常樂,切莫想當皇帝。袁世凱看了兒子的詩,赫然震怒,立刻把他軟禁起來,也就是這兩句使他看了最頭痛,最不能忍受的。
  另一首:
  小院西風向晚晴,囂囂恩怨未分明。
  南回孤雁掩寒月,東去驕風動九城。
  駒隙去留爭一瞬,蛋聲吹夢欲三更。
  山泉繞屋知深淺,微念滄波感不平。
  這起首兩句,「小院西風向晚晴,囂囂恩怨未分明。」全神貫注,在當時民國成立之初,袁世凱雖然當了第一任大總統,但是各方議論紛紛,並沒有天下歸心。所以便有「囂囂恩怨未分明」的直說。所謂向晚晴,是暗示他父親年紀已經老大,辛苦一生,到晚年才有此成就,應當珍惜,再也不可隨便亂來。
  「南回孤雁掩寒月,東去驕風動九城。」南回孤雁,是譬喻南方的國民黨的影響力量,雖然並不當政,但正義所在,奮鬥孤飛,也足以遮掩寒月的光明。東去驕風,是指當時日本人的驕橫霸道,包藏禍心,應當特別注意。
  「駒隙去留爭一瞬,安聲吹夢欲三更。」古人說,人生百歲,也不過是白駒過隙,轉眼之間而已。隙,是指門縫的孔閥。白駒,是太陽光線投射過門窗空隙處的幻影,好比小馬跑的那樣快速。這是勸他父親年紀大了,人生生命的短暫,與千秋功罪的定論,只爭在一念之間,必須要作明智的抉擇。留聲吹夢,是秋蟲促織的鳴聲。欲三更,是形容人老了,好比夜已深,「好夢由來最易醒」,到底還有多少時間能做清秋好夢呢?
  「山泉繞屋知深淺,微念滄波感不平。」「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人要有自知之明,必須自知才德能力的深淺才好。但是,他的父兄的心志,卻不是如此思想,因此,總使他唸唸在心,不能平息,不能心安。
  這是多麼好的兩首詩。所以引用它,也是為了說明歷史的經驗,證明老子四不的告誡,是多麼的正確。袁克文的詩文才調,果然很美。但畢竟是世家出身的公子,民國初年以後,寄居上海,捧捧戲子,玩玩古董,所謂「民初四大公子」之一。無論學術思想,德業事功,都一無所成,一無可取之處。現在我們國詩論詩,不論其人。我常有這種經驗,有的人,只可讀其文,不必識其人。有的人,大可識其人,不必論其學。人才到底是難兩全的。至於像我這種人,詩文學術,都一無可取之處。人,也未做好。只好以「蓬門陋巷,教幾個小小蒙童」勉強混混而已。
              第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日逝,逝曰遠,遠日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下大老母
  在前面幾章我們連續談到道的妙用,是在日常生活中,就在種種為人應事的行為上。現在《老子》本書,又回轉來而進一步說明「體用合一」的道理。然而,究竟「道」是什麼?什麼是「道」呢?這是最根本的哲學問題。但在《老子》本書中,已處處以各式各樣別出心裁的語言文字,要人們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去認識它,並且它已用或顯或隱的文字言語來表達,透露了個中消息,本不需要後人畫蛇添足,多加註解。
  《老子》五千言,洋洋灑灑,信手拈來,道的真相,答案自在其中。第一章一開頭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可道,非常道」。頗有撥雲見日之勢,一筆掃開所有相對名言的障礙。現在本章又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自古以來,很多人研究《老子》,竟有不少認為老子是偏重於物的「唯物思想者」,現代一般人,受到西洋哲學的影響比較深刻,有更多認定,向唯物思想方向作註解。這種錯用現代意識或西方觀念,附會中國古文的文意,因此而使人認識不清,個人實在不敢苟同。老子在書上從頭至尾所表達的理念,是在說明宇宙與生命的存在是「心物一元」的,殊無可疑。
  「有物混成」,這個「物」字,並不同於現代人所瞭解的「物質」觀念的物字,這一關鍵,前面已曾提過,古代「物」字的含義,等於現在一般口語中的「有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可指非物質的存在狀況,例如精神、心理或者「力」、「能」等等,也可代表物質之「物」。此處「有物混成」的物,是「道」的同義字,這個道的內涵,包括了物質與非物質,是「心物一元」混合而成的。
  這種「心物一元」的思想觀念,源自《易經》。《易經》是中國幾千年歷史文化的根本,哲學中的哲學,經典中的經典。中國的文化思想,始終是講「陰」「陽」兩個符號,以二者彼此之間的相互變化、相生相剋,從中去建立它的宇宙觀、倫理觀。如果我們以「陽」為精神的代號,那麼「陰」則為物質的代號,陰陽配合,心物互融,便創化衍生了從極微到至大,應有盡有、無窮無盡的有情世界與無情世界。
  然而,心物還只是一體所現的兩面,這個渾然一體的道,它是「先天地而生」,宇宙萬有的形成與消滅,全是它的功能所起的作用。在南北朝時代,南朝梁武帝時,有一位禪宗大師傅大士(傅翁),他的悟道偈就說:「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此一瀉頌中所表達的思想,乃是中國道家老子思想與佛學合流的典型。
  「有物先天地」,它本無形象,先於天地的存在,宇宙萬有的本來就是它。一切萬象的種種變化,生起與消滅,那只是兩種不同的現象而已,雖然與這超越一切事物的「道」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但卻無法影響它的本質。等於我們日常所熟悉的光明與黑暗一樣,明來暗去,暗來明去,明暗二者的交互轉換,只是兩種不同現象的輪替,那個能作明作暗的本身,並不隨著明暗的變化而生滅;但是它的功能妙用,就表現在日夜明暗的來來往往之間。所謂形而上的道、本體,其實已經徹底地、無所隱藏地顯現在它所創造的萬象萬境中,本體與現象的關係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而佛家所講的「緣起性空,性空緣起」,可以說是這個道理進一步的詮釋與發揮。
  那麼,「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究竟是怎麼的一種情況呢?老子形容說:「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的思想與印度的佛學對形而上道的表達有所不同,佛學到最後只以一個「空」字代表,而老子則用「寂」用「寥」。寂是絕對的清虛,清靜到極點,毫無一點聲色形象。「寥」是形容廣大,類同佛學的「無量無邊」。
  佛家專用的名同「空」,是從道體的原則上說;而道家所用的「寂」、「寥」,則是形容其境界與現象,在表達上各有各的好處,也各有各的缺點。談「空」,難免有人會誤認為是斷滅思想;說「寂」說「寥」,又易使人執著一個現象,落在境界的案臼中。
  老子說這個道,「寂兮!寥兮!」,清虛寂靜,廣闊無邊,沒有形象聲色可尋,永遠看不見、摸不著;「獨立而不改」,超越於一切萬有之外,悄然自立,不動聲色,不因現象界的物理變化而變化,不因物理世界的生滅而生滅。但我們在這裡要注意,老子說的是「獨立而不改」,他並沒有說「獨立而常住」。「常住」,讓人感覺是指具備形象的實有,但道並不適合以實有稱之。因為它「非心非物」,可是也不能說不是實有,因為它「即心即物」。「周行而不殆」,它無所不在,在在處處都有道。不論「物」也好,「心」也好,都有它的存在,永遠無窮無盡,遍一切處。「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這個東西是一切宇宙萬有的根本,具足一切的可能性,實在很難用一般世間的語言文字來形容,所以我們中國古代的老祖宗們,不得已,姑且叫它做「道」,以「道」來統括所有萬法的究竟歸處。
  萬道不離王道與人道
  道之為名,在原始的中國文化,是超然於宗教性質的代名詞,西方哲學稱之為「第一因」,但在內涵上彼此仍有差別之處。以宗教性的名詞來說,基督教、天主教叫它「上帝」、「主宰」、「神」,伊斯蘭教叫它「阿拉」,佛教則以「如來」、「佛」來稱之。像這一類的宗教性字眼,一般人很容易根據自己的知識、習慣以及下意識觀念,在自己的心理意識上,構成另一種偏離原意的想像概念,混淆不清,甚至都蒙上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神秘色彩。譬如我們一提到「上帝」,差不多都把它想成一個能控制一切,主宰一切,擁有宇宙最大威權的神明。而一提到「如來」,大部分人的觀念馬上想到坐在寺廟大殿上,低眉垂目、不食人間煙火的「塑像」。這種單憑一己的好惡與想像所形成對形而上真理的認識,其中牽涉的問題是相當嚴重的。
  早期的中國文化思想,對於「道」這個東西,並未附以它任何宗教形態,或者將它專屬於某一種哲學派別。道的名稱之外,尚有幾個與它同義的名詞,老子又提出來說:「強為之名曰大」,因為它實在無量無邊,太大了,所以也可叫做「大」;「大曰逝」,大也就是「逝」,「逝」是永遠的向內外四面八方延伸發展,等於說宇宙是無限的擴張。談到這裡,我們看到這個「逝」字覺得很有趣。引申列子的話來說,便是:「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老子認為道的本身,大到無量無邊,無有涯際,因此名之為「逝」。同樣的意義,佛經上「佛」亦有十個名號,「善逝」是其中之一。這個「善逝」的「逝」,除了具有「無常」的含義外,同樣代表無盡無限,形容難以言喻之大,與老子所說的「大曰逝」,有不謀而合之處。但是我們知道,佛經翻譯到中國來,距離老子時代之後,已經有相當一段的時間,然而老子在中國上古文化,早已有相同的看法和用詞了。
  既然「大日逝」,那麼「逝曰遠」,無遠弗屆,四通八達,「放之四海而皆准」,沒有不及的地方,也是無量無邊,無窮無盡的意思。然而,就是因為「道」太大太遠了,它遍一切處,通於古今,盡未來際,我們若求大、求遠地去追求它,反而難以企及,搞不好還會迷失在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現象界裡,不能自拔。其實「道」就在每個人的自身上,須臾不離,若能反求諸己,回頭自省,見「道」才有希望。所以「逝曰遠,遠曰反」。最遠的就是最近的,最後的就是最初的,只要神志清醒清醒,好好張眼一看,天邊就在目前。
  我們曉得中國過去的觀念,稱宇宙萬有的本體為「道」,另外還有「大」、』逝」、「遠」、「反」等名稱,甚至於儒家所講的「天」,或者「帝」,也都是「道」的代號,總共算起來,至少也有十來個「道」的別名。後來印度文化傳播到中國來,其中佛教對於形上本體的說法,也有佛的十個代號,與中國原有的那些「道」的稱呼相互比較,頗得異曲同工之妙,幾乎是同樣的道理,雷同的說法,這不知是否當時雙方曾開過聯席會議,互相對此問題詳加協調過,否則又怎能如此巧合、遙相呼應呢?(一笑)。其實這正是「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的道理。世界上真理只有一個,無二亦無三,只是東西方在表達方式上有些不同罷了。
  接著,老子說「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這一段談「天」說「地」,卻又忽然鑽出一個「王」來,王是代表人。依中國傳統文化,始終將「天、地、人」三者並排共列,而人在其中。為什麼呢?因為中國文化最講究「人道」,人文的精神最為濃厚,人道的價值最被看重。假定我們現在出個考試題目,「人生的價值是什麼?」或者「人生的目的是什麼?」若以中國文化思想的觀點來作答,答案只有一個--「參贊於地之化育」(《周易·系辭傳》)。
  「參贊天地之化育」,正是人道價值之所在。人生於天地之間,忽爾數十年的生命,仿如過客,晃眼即逝,到底它的意義何在?我們這個天地,佛學叫做娑婆世界,意思是「堪忍」,人類生活其上,還勉勉強強過得去。這個天地並不完備,有很多的缺陷,很多的問題,但是人類的智慧與能力,只要它能合情合理地運用,便能創造一個圓滿和諧的人生,彌補天地的缺憾。
  譬如,假若天上永遠有一個太陽掛著,沒有夜晚的話,人類也就不會去發明電燈,創造黑暗中的光明。如果不是地球有四季氣候的變化,時而下雨,時而颳風,人類也不會築屋而居,或者發明雨衣、雨傘等防禦用具。這種人類因天地間種種現象變化所作的因應與開創,就叫做「參贊」。此等人類的智慧與能力太偉大了,所以中國文化將他和天地並舉,稱為「天、地、人」三才。這是舊有的解釋。
  那麼,「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域」是代表廣大的宇宙領域。此處道家的四大,與佛家所謂的四大不同。佛家四大,專指物質世界的四種組成元素--地、水、火、風。而道家所講的四大,是「道、天、地、人」。這個「四大」的代號由老子首先提出,並非如佛家的四大。老子說,在這一無窮無盡的宇宙中,有四種東西是最主要,最關鍵性的,而人的價值佔了其中之一。四大中人的代表是「王」,中國上古文化解釋「王」者,旺也,用也。算命看相有所謂的「旺相日」,在古代文字中,也有稱「王相日」的。每個人依據自己的八字選擇對自己有利的旺相日那一天去做某一件事,認為便可大吉。宇宙中何以人能與「道大、天大、地大」同列為四大之一呢?這是因為人類的聰明才智,能夠「參贊天地之化育」,克服宇宙自然界對人存在不利的因素,在天地間開演一套淵源流長的歷史文化。
  好不容易自然
  既然人的地位有這麼的重要,這麼的特殊,下面老子便接著告訴我們做人做事的法則,如何修道,如何行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是老子千古不易的密語,為老子思想的精華所在,懂了這番話的道理,也就差不多掌握了修道、行道的關鍵了,在這裡這個「法」字是動詞,是傚法、學習的意思。人要傚法大地,大地則依法於天,這裡的「天」,是指有形的太陽系統的自然物理的天,也就是天文學上的天體之天,它不是抽像的概念。地依法於天,天則要傚法道,以道為其運行的依歸。那麼,道又以什麼為傚法的對象呢?「道法自然」。
  現在首先要解釋「自然」的問題。目前新興的「比較宗教學」或稱「宗教哲學」,把世界上各地的宗教,如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天主教等等,每一宗教的哲學理論與實況綜合起來研究,相互比較,尋求其中異同和彼此間的關係,已經發現了不少有趣的問題,值得更進一步去深入探討。我們若以比較宗教的態度,拋開那些粗淺的宗教情緒心理,把眼光放在一般宗教教人如何行善做好事的普通倫理層面上,那也個個滿好,滿合於同一的水平。至於再進一步,要透徹各個宗教實際內涵程度的深淺,則問題重重,就不能顢頇籠統,值得仔細研究、體會。
  長期以來,有不少佛家的著作,批評道家是「自然外道」。因為他們看到老子講「道法自然」,便自然而然地將二者聯想在一起。其實,印度釋迦牟尼佛在世時,與佛教對立的幾十種哲學思想,尤其當時同釋迦牟尼佛影響一樣大的幾個大學派之一,專講「唯物思想」的「自然外道」,和中國老子所說「道法自然」的自然,並不相關。二者並未結為姊妹道,或者兄弟道什麼的,並無彼此互通聲氣之嫌。
  印度當時的自然外道,屬自然學派,其所謂的「自然」,完全從物理觀點而說。但是老子的思想絕非如此。近代中國翻譯西方典籍,把物理、化學等學科,統稱為自然科學,這是借用老子的名詞,我們不能因此便認為老子說的「自然」,就等同物理範疇的自然。將老子的思想硬往上套,這是指鹿為馬,栽贓前人,非常沒有道理的。
  雖然老子並未給予直接的定義,但老子的「自然」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們卻也不可以如法庭上的法官們,審判一個案件,可以採用了「自由心證」,隨便判決學術思想的歸化,亂下斷語,硬是認定老子所說的「自然」也就是印度的「自然外道」;不分青紅皂白地將老子一竿打入「唯物哲學」的案日,這是千錯萬錯,大錯特錯的誤解。這種情況,如借用佛學名稱來說,就是「眾生顛倒」,「顛倒眾生」,這所謂「顛倒」,是指我們在見地觀念上和思想上的錯誤,因此而形成見惑、思惑。由於我們一直被這見惑、思惑兩種認識上的不清所障礙,因此不能成道,無法徹見宇宙天地間的真諦。
  那麼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個「自然」的確實含義又是如何呢?答案很簡單,「自然」二字,從中國文字學的組合來解釋,便要分開來講,「自」便是自在的本身,「然」是當然如此。老子所說的「自然」,是指道的本身就是絕對性的,道是「自然」如此,「自然」便是道,它根本不需要傚法誰,道是本來如是,原來如此,所以謂之「自然」。
  我們如果將大乘佛學徹底貫通了,必然不會對於宇宙本體和現象的哲學問題,感到左右為難。佛家有一個名詞「法爾如是」,它是說明諸法本身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人生來怎麼會成那個樣子?人就是那個樣子。你怎麼會是這個樣子?我就是這個樣子。一切本來就是如此,一切法便是一切法的理由,更沒有什麼其他原因不原因的,這樣就叫「法爾如是」。從「法爾如是」來看「道法自然」,最清楚不過了。「道法自然」,而「自然」自己本身原來就是如此這般,沒有別的規範可尋,再也找不到一個東西可以另為之主,「道」就是「自然」,「自然而然」,就是「法爾如是」,古人翻譯佛經,怕與老子的「自然」混合了名詞,只好另創一詞,便叫「法爾如是」。
  講到這裡,我曾經一再強調,我們後世之人讀古人的著作,常常拿著自己當代的思想觀念,或者現代語言文字的習慣,一知半解地對古人下了偏差的註解,誣蔑了古人,這是何等的罪過。讀什麼時代的書,首先自己要能退回到原來那個時代的實際狀況裡去,體會當時社會的文物風俗,瞭解當時朝野各階層的生活心態,以及當時的語言習慣,如此掌握了一個時代文化思想創造的動源,看清這個歷史文化的背景所在,這才能避免曲解當時的哲學思想和文藝創作,並給予正確合理的評價。
  比如,我們研究釋迦牟尼佛的經典,也要退回到二千多年前的古印度的農業社會,設身處地替當時的人民想一想。那時的印度是一個貧富差距極大,極不平等,到處充滿愚昧和痛苦的世界。假若你讀歷史,真能「人溺己溺,人饑己饑」地將自己整個投入,身歷其境,於那種痛苦如同親嘗,那麼方能真切地瞭解到釋迦牟尼佛何以會提倡「眾生平等」,何以會呼籲人人要有濟度一切眾生的行願,才能體會到當時的佛陀真正偉大之處。如果天下太平,世界本來就好好的,大家生活無憂無慮,什麼都不虞缺乏,汽車、洋房、冷暖氣,樣樣俱足,日子過得滿舒服的;即使比這種情況差一點,那也還甘之如飴,又何必期待你去救度個什麼?幫助個什麼呢?
  念天地之悠悠
  話說回來,老子說「人法地」。人如何傚法地呢?人要跟大地學習很難。且看大地馱載萬物,替我們承擔了一切,我們生命的成長,全賴大地來維持,吃的是大地長的,穿的是大地生的,所有一切日用所需,無一不得之於大地。可是,我們回報它的是什麼?只不過是死後一把又髒又臭的腐爛掉的膿血和敗壞了的朽骨頭罷了。
  人活著時,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所有不要的東西,大便、小便、口水等等亂七八糟地丟給大地,而大地竟無怨言,不但生生不息滋長了萬物,而且還承載了一切萬物的罪過。我們人生在世,豈不應當傚法大地這種大公無私、無所不包的偉大精神嗎?其實中國傳統文化,一直非常強調此一精神。《易經》的「坤卦」,形容大地的偉大為「直」、為「方」、為「大」,指出大地永遠順道而行、直道而行。包容一切,不改其德。佛家對此的看法也是一樣,後來翻譯《華嚴經》,冠以「大方廣佛」為經題,也可以說是受「坤卦」卦辭影響的關係。
  再者,我們傚法大地,除了上述的道理之外,同時還要瞭解大地自久遠以來運動不止的意義。地球永遠在轉動。地球一天不轉動,甚至只消一分一秒停止,我們人類和其他萬有的生命,都要完結。
  地球的轉動,人們以為是近代科學知識,其實中國上古早已知之,只是我們自己不加詳察而已。又有人根據中國若干書籍上說的「天圓地方」,便一口咬定古人的觀念認為地球是方的。這種不明就裡人云亦云的說法,非常錯誤,孔子的弟子曾子,就曾講過地是圓的,不是方的,而且一直在旋轉,所謂:「天道左轉,地道有旋」的觀念,早已由來悠久。我們人欲傚法大地,就應該如《易經》卦辭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行健」,是天地的運行轉動,永遠是健在地前進,所以人要傚法它的勇往直前的精神,一分一秒絕不偷懶,時時刻刻向前開創,永遠生機蓬勃,永遠靈明活潑,這才是合乎大地所具有的「德行」。
  但是,宇宙間日月星辰與地球,究竟是誰使它在轉動呢?由哪個作主呢?是上帝嗎?是神嗎?是佛嗎?老子卻不採用這些具有人神造作化的名詞,他只是根據上古傳統文化中固有的名稱,無以名之,仍然稱之為「道」,稱為「自然」,最恰當不過了。所以便說「天法道,道法自然」。抽像而言,道是自然地具備無究盡的功能,擁有不可思議的「生滅」力量。這股力量,在佛學而言,便叫它做「業力」,業力並不一定不好,有好有壞,壞的叫「惡業」,好的叫「善業」。其實,天地本身這股力量在運轉,本無善惡,所謂善惡,都是人類自己附加上去的價值判斷而已。
  道的力量,生生不息,源源而來,生天生地,神鬼神帝,都是由道的自然功能所分化。但是,它又為什麼要生長了這些萬有的存在呢?有時我們不得意時,實在很埋怨這個道,為什麼它要生生不已,而又轉化不已呢?道不轉化便不會生成你和我,不生你和我,又何來這些糾扯不清的恩恩怨怨、痛苦煩惱!這個道,何必跟我們如此過不去呢?生了大地,又生了我們的爸爸媽媽,再生下我們,以及後代的子子孫孫,然後為了一個小問題,都痛苦得不得了,一下成功,一下失敗,時而悲傷,時而喜樂,究竟這個道、這個上帝、這個主宰,在開我們什麼玩笑呢?如果亙古「不生不滅」,我們能夠平平靜靜、安安詳詳地休息,那該多好啊!
  像這一類的疑問,不消說我們一般的凡夫俗子弄不清答案的真相,就是千古以來,許多人窮盡畢生精力,追究這個問題的哲學家、思想家,也都困在這個窮求「第一因」的謎題裡,東奔西竄,尋不著出路,愈陷愈深,不能自拔。現在的科學家們,也正為這些問題向前直衝。
  老子呢?他說道就是道,自然就是自然,此外再也沒有一個由來,既沒有為什麼,也不是為了什麼,本來就是這樣,原封未動;無始無終,無前無後,不生不滅;而由這個不生不滅中,本然而創造了宇宙天地和萬有生命的生生滅滅的現象,產生了時間、空間前前後後的無意識的意識。我們研究道家思想,「自然」這個名詞,是一大關鍵。而佛家的終究處也是「法爾如是」,這兩者值得相互參究。一般修煉道術的學道者,若無法直識本來,看透這層「法爾如是」的事實,即便是在靜坐禪定的工夫上如何了得,那還似依舊僕僕風塵,流浪生死,有家歸不得的遊子,前途一片茫茫。不信,你去問老子試試看。
  自然神仙
  再說,道的本身即是自然生生不息,但很多人修道,偏要打坐求靜,認靜是道都不對嗎?你在靜坐,真能靜嗎?其實,內心裡面,妄想紛飛,動得亂七八糟,並無片刻安閒休息。真正的靜坐入定,也只是進到另一個大運動的境界而已,因為大動,反而不覺其動,便說是靜。或者可說是接近於那個大自然運動的核心,好像靜止而已。譬如一個旋轉中的圓形,越接近圓周的地方,運動的路線越大,而接近圓心的地方,運動的路線越小,而圓心所在,在旋轉的時候,則完全不離原地,根本不動,其實它是整個圓轉得最起勁之處,原來不靜,所以說,真的能靜止似的,那是到達於一個更雄渾無跡的運動境界,只是你自己未察覺到它的究竟而已。靜坐之所以能使人健康長生不老,正是由於這個靜中的大動似乎不動的效果。這個動,實是自然法則的功能。
  人們學道,學些什麼呢?如果只知守竅練氣,吐故納新,那是小道。大道無為,什麼都不需守,沒有那些囉哩囉嗦的名堂。「道法自然」,自自然然就是道,若不如此,便不合道。普通的人,照修煉神仙家的看法,都是凡夫俗子。然而凡夫俗子只要能做到在日常生活中,一切任運自然,便不離於道了。
  中國道家有句名言:「人身是一小天地」,認清這個觀念,打坐修道就容易上路,你只須讓自己的身心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那般自然,豈不真得自在。傳統的道家,認為我們人身便是一個小天在,胃就像大地,地球上有長江、黃河,和胃連帶關係的,在前面管道便是長江,在後面的管道便是黃河;其他別種器官,有的代表月亮,有的代表太陽,都在不停地運動。人打起坐來,心理上讓它自然地清靜,不去干擾身體各個器官的運作與血液循環,使之自自然然地合乎天地運轉的法則,身體就會自然越來越健康。平常我們身體所以四大不調,疾病叢生,都是腦子裡的意識、思想太多太亂,擾亂了體能原本合於自然的運行法則,因此才產生了疾病的現象,才有苦樂的感受。
  至於佛家的修道路線也很多,通常所知的都教人要空、放下,不要妄想,它和道家的清靜、無為有相通之處。清靜、無為,就是什麼都不去想,但是如果你靜坐,心裡想:「我絕不亂想」,那你早就又落入那「想不要想」的想裡去了。「道」,本來自然生生不息在動,而你硬要千方百計不讓它動,那豈不是道法大不自然了嗎?不自然行嗎?其實修道打坐,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你只須讓一切自然地任遠流行,它就是自然的靜,不假造作,自由自在,那就對了,又何必頭上安頭,作繭自縛呢?
  自老子之後,到了東漢時期,道家出現了魏伯陽真人作的《參同契》這部名著,素來被稱為是千古丹經的鼻祖,學道家神仙長生不老之術的,非要仔細研究這部書不可,但其中所闡述的修道原理和方法,重點仍然在於老子的「道法自然」。那麼,怎麼又叫做《參同契》呢?因為修煉神仙長生不老的方法,與老莊、周易、丹法,三樣的原理完全相同的。所以必須參合研究,而將其中的道理相互貫通、彼此發明,故叫《參同契》。「契」是指書契一樣,可以核對得絲毫都無差錯。中國古代訂契約,是在一塊竹簡刻上一式二份的標記和約定的條文,然後剖析成兩片,中間分際接合處,彼此絲絲入扣,可為日後印證真假之辨的,便名曰「契」。《參同契》所論述的修道原理和過程,相當複雜、奧妙,但其根本所在,仍然不外乎「道法自然」的大法則。
  我們人體是個小宇宙、小天地,在這個宇宙天地裡,氣機如何運行,血液如何流通,一切均有固定不易的法則,分秒不能勉強,不可勉強,不必勉強,假使真懂了這種道理,自己便會明白怎麼來修道攝生養命,但是總歸結的道理,不外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第二十六章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聖人終日行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本,躁則失君。
  一肩挑盡古今愁
  由上章的四大--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和四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跟著而來,就有本章人法地的引申說明,即所謂「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聖人終日行而不離輜重」。
  重和輕,靜和躁,都是相對兩種現象。重和輕,是物理現象的相對。靜和躁,是生態現象的相對。但從原文文字上看來,老子上側重「重」和「靜」的重要,只偏向一頭,而捨置它相互影響的關係。
  正如我們現代,有了科學知識以後,知道物質的重量,是受萬有引力--地心吸力的作用而來。倘使物質脫離了地心吸力,在太空中,便會失去重心的作用,都是飄浮自在,輕便悠遊的。我們人生的肉體生命,也是如此。所以心思高飛遠舉,但肉體的生命,脫離不了萬有引力的作用,仍在原地不動,即使盡量鍛煉體能,也只有相當的限度,不能達到想像的自由。道家的學術,也早已知道這個原則,因此,才產生對生命功能超越物質世界的方術,所謂神仙丹道之學。
  修煉丹道的方法,首先是從習靜著手,久久習靜而捨離後天躁動的習性,也正是從《老子》第十六章所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哥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日靜,是謂覆命」的原理而來。如此習靜修煉,鍛煉精神和肉體,互相合一而歸於至靜之極的不動之動,便可達到神仙「沖舉」的成果。這便是中國神仙方伎學術的根據。老子,當然與神仙丹道不能脫離關係。「沖舉」,便是後世學仙者所期望能修到「白日飛昇」的古文辭之簡稱。當然,其中修煉習靜的法則與修煉過程中的變化,卻並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概括它的大要。
  那麼,為什麼在本章中,又似乎特別注重「重」和「靜」的關係有如此的重要呢?難道說,重到極點,才能「輕舉」嗎?其實,從道家仙道修養的理論來講,對於這裡所用的「重」字,可以牽強作為重厚沉靜的意義來解釋,如第三章所謂「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的理論配合。後世有合儒道兩家的修養原理,概括其扼要,而以「沉潛靜定」作為修道的根基的,也可以說,是完全相合的。
  但如連合本章的上下文句來說,那便須脫離神仙丹道的修養方術,專從人生日用的道用上立論了。雖然是偏向一面倒的理念,但是可以強調地說它沒有錯。因為「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才能作為下一句「聖人終日行而不離輜重」的基準。
  重是輕的根源。靜是躁的主宰。「輜」字的內涵,是車上裝載著行李或物件的意思。輜重,便是車子裝載重量行李的統稱。那麼,為什麼聖人要終日行而不離輜重呢?在這裡,不妨讓我先說一個笑話。我在年輕的時候,出門走路,總喜歡手上抓一樣東西,才覺得合適。如果兩手空空,甩來甩去,自己覺得好像毫無把握,很怪很怪似的。有時不帶書包或公文袋,也要抓一本書或刊物,卷在手裡拿著。再不然,拿一根手杖,才覺得穩實。有人笑問我這是為了什麼,說也說不明白,只好對他說,這是學了老子的「聖人終日行而不離輜重」。我非聖人,但站妄學學,聽者講者,彼此都哈哈一笑了事。
  其實,是不是這樣呢?誰又知道。如果做聖人真的要終日行不離輜重,那好辛苦,不如不作聖人的好。而巨,整天都不離負擔重物的勞工朋友們,他們早已成聖成賢了!難道,老子自己西出函谷關的時候,騎在青牛背上,還要挑負一肩行李,或背著一個包袱嗎?如果不是這樣,老子何以扯謊教人要「終日行而不離輜重」呢?
  誰肯放下自私的包袱
  笑話說過了,再來正經的。讀本章這一節原文的深意,以我個人的淺見來說,已如上面講過,正是老子指明「人法地」的準則。我們生命立足點的大地,負載萬物和一切,生生不已,終日運行不息而毫無怨言,也不索取人們和萬物付於任何代價。它總是默默無言地,靜靜前進,不斷地輪轉,而給予所有生物生命的滋養。所以生而為人,也應靜靜地傚法大地,要有負重載物的精神。尤其是要學聖人之道的人,更應該有為世人與眾生,挑負起一切痛苦重擔的心願,不可一日或離了這種負重致遠的責任心。這便是「聖人終日行而不離輜重」的本意。尤其是告誡身負國家社會人民所期望者的君主--領導人和官吏們,更當有如此這般的存心,才是合道的明君或良臣。因此,在下文,便有「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名言。
  「終日行而不離輜重」是說志在聖賢的人們,始終要戒慎恐懼,隨時隨地存著濟世救人的責任感。如在顛沛流離中的大舜,始終以大孝於天下存心。如大禹的治平洪水,九年在外櫛風沐雨,腓無胈、脛無毛,三過其門而不入。但古人又說:大德者,必得其名,必得其位,必得其壽。這是善有善報的必然因果律。倘使你能做到功在天下國家,萬民載德的地位,當然會得到最光榮的酬庸,正如隋煬帝楊廣所說的:「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迫人來。」如果真正有道之士,到了這種地位,雖然處在「榮觀」之中,仍然恬淡虛無,不改本來的素樸;雖然燕然安處在榮華富貴之中,依然有超然物外,不受功成名遂、富貴榮華而自累其心,這才是有道者的自處之道。這裡的「榮觀」的「觀」字,是破音字,應作古代建築物的「觀」字讀,不可作觀看的「觀」字來讀。「燕」字,通作「晏」,便是安靜的意思。
  然而,在老子當時所見聞中的各國諸侯君主們,當然都不能明白傳統文化中君道和臣道的這種原則。因此,他才有深深感歎說:「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本,躁則失君。」所謂「身輕天下」的語意,是說他們不能自知修身涵養的重要,犯了不知自重的錯誤,不擇手段,只圖眼前攫取功利,不顧喪身失命的後果。因此,不但輕輕易易失去了天下,同時也戕殺了自己,這就是觸犯「輕則失本,躁則失君」的大病。
  兩臂重於天下
  講到身輕天下的說明,我們且看善於承繼老子之學的莊子的發揮,最為清楚。《莊子·外篇》中的《讓王篇》提到:
  韓、魏相與爭侵地,於華子見(韓)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
  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輕於韓又遠,君固愁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間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人的生命之價值,在於我有一個完整無暇的現實身體的存在。志在天下國家,成大功、立大業者,正為我有身存,老子所謂:「及吾無身,又有何患。」現在正因為還有此身的存在,應該戒慎恐懼,燕然自處而游心於物慾以外,然後不以一己的個人自私而謀天下國家大眾的大利,立大業於天下,才不負天賦所生生命的價值。可是,很可惜的,便是當時的君主們,以及後來的君相們,大多都只圖眼前的私利而困於個人權勢的慾望中,以身輕天下的安危而不能自拔,因此而引出老子有奈何!奈何!奈若何的一歎!
  我們引用了《莊子·外篇》「兩臂重於天下」的說法,看來,似乎過於消極,太過於為個人自私了。但從人道的觀點來看,立身愛己,正是大有為於天下的開始,所以儒家才有「孝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的大戒。修身養身無道,又哪裡能夠擔當起天下國家危難的大任呢?同時須知,人無超然出世的修養,而貿然談利益天下國家的大業,正是失其輕重權衡之處,所謂「輕則失本,躁則失君」。因此,使我臨時想起明代(木有)堂禪師的一首詩,從表面看來,又似乎很消極,但細入深究,它正是人生積極的透徹觀。
  詩曰:
  人生不滿一百歲,今是昨非無定名。天下由來輕兩臂(便是上面所講莊子書中子華子說昭僖侯的故事),世間何故重連城(價值連城的璧玉,也就是趙相藺相如奪秦惠王卞和之壁的故事)。龍亡大澤群鰍舞(秦失其鹿,天下爭逐的翻版),兔盡平原走狗烹(范蠡給文種書所說的「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名言。後來韓信臨死時也引用過)。滿目亂坡眠白石(古往今來的一切人等,最後都是如此),有時特地憶初平(道家神仙傳稱廣成子名董初平。但這裡所說的初平,是指企望天下初平的盛世而言)。
  超然輕重的歷史故事
  老子的話,本來已如珠之走盤,周延涵蓋,無所不通,仁者見之為仁,智者見之謂之智。何況又是以簡樸的古文寫成,難作明確的界說。因此,又被黠慧者用作專制時代的帝王權術,或為大臣者的自處箴言,當然亦是在所難免。如果根據歷史的經驗,從每一朝代帝王制度的政策來看,對於「重為輕根,靜為躁君」的理解,也有完全偏向於另一角度了。
  例如周朝建國的政策,重點放在中央集權,諸侯分治,開創一套完整的周代封建制度,適合於當時時代環境最好的一個策略。但天下事往往「重為輕根」,你所認為已經把握了的重點,將來發生弊病的,也往往出在這個重點上面,正如唐征君趙蕤所謂:
天下大器也,群生重蓄也。器大不可以獨理,蓄重不可以自守。故劃野分疆,所以利建侯也。親疏相鎮,所以關盛衰也。
  昔周監於二代,立爵五等,封國八百,同姓五十五,深根固本,為不可拔者也。故盛則周召相其沿,衰則五霸扶其弱,所以夾輔王室,左右厥世,此三聖(周文王、武王、周公)製法之意。
  然厚下之典,弊於尾大。自幽平以後,日以陵夷。爵祿多出於陪臣,征伐不由於天子;吳並於越,晉分為三,鄭兼於韓,魯滅於楚,海內無主,四十餘年而為戰國矣。
  這便是重為輕根的最好說明。到了秦始皇統一天下,看到周代封建後期的弊病,就廢封建改為郡縣,完全走中央集權的路線,自以為可以建萬代帝王世系的基業。誰又知道過不了十多年,天下大亂,封疆無得力的防守,就易姓為王,成了劉邦的漢室天下。
  漢初鑒於秦始皇中央集權的缺點,又仿照周代封建的辦法,分封同姓子弟為王(非同姓者當然都不能為王),認為一旦天下有變,同胞血肉,必能拱衛帝系。誰知不到十多年,先亂於劉邦的老婆--呂後,殺戮劉氏宗室幾乎殆盡。雖然由漢文帝劉恆的復興,但過不了十多年,又有景帝劉啟時代同室操戈的七王造反。因此,不敢再信外藩,變成宮室後族的外戚操權,和一班宦官太監們把持朝政,終有前漢的外戚王莽篡位,後漢的曹操逼宮等故事發生。
  從此以後,中國帝王政治體制,造成變亂的弊病,不外是外藩、內戚、太監、女媧等幾個基本的因素,互相消長。唐代開始亂於藩鎮,宋代又鑒於唐朝的弊病,重用文人政治而採取中央集權,終至半壁江山,始終不能完成統一的局面。後來的元、明、清三朝,大致也難逃此例。
  總之,無論任何政治體制,開創的時期,如何計慮周詳,畢竟跳不出「重為輕根,靜為躁君」大原則的演變。即使如西洋史上的規律,也逃不了老子--太上老君這個八卦爐。自法國路易十四以後直到現在,君主固然不好,民主法治也未見得是完美的政體。將來的天下,正因為人類社會高估民主的可貴而終於毀滅在民主的變相。且看今日域中的英、美,其未來的禍根,早已埋伏在現在所謂假相幸福的社會福利和重量不重質、譁眾取寵的民主自由的制度之中了!
  道家老子的哲學,看透了「重為輕根,靜為躁君」和「禍者福之所倚,福者禍之所伏」自然反覆演變的法則,所以才提出「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告誡。也正因為先有老子的這些告誡,後有人生的種種經驗,造成歷代的高明從政者,如范蠡等人,以及較為知機的張良,想要極力作到「功成,名遂,身退」。但很可惜,他始終不如正統道家的隱士們,乾脆早自全身隱遁,不?混水。退而求其次,又不如范蠡的隱遁而去。至於如韓信一流的人物,李煜一流的角色,只是志在功名,或志在富貴的迷夢中,始終不知輕重根源的關鍵,更不知「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妙用。尤其是李煜,更為可憐,在他當時那樣的時代環境中,不知戒慎恐懼、奮發圖強的自處之道,反而真的玩起「燕處」危巢的超然詞章文學,只知填些「蝶戀花」的「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寫些纏綿悱惻的妙文。難怪後來趙匡胤對他的評語說:李煜如果把作詩詞的工夫拿來專心搞政治,也未必會為我所擒。這也確是趙匡胤說的一句老實話。
  至如韓信的開場與收場,基本上就犯了老子的「重為輕根,靜為躁君,聖人終日行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錯誤,而且更缺乏這種學養。所以宋代越王錢鏐的孫子錢俶,有一首借題發揮論韓信的詩,說得最好,詩曰:
  登壇拜將思雖重,躡足封時慮已深。
  隆准由來同烏嚎,將軍應起五湖心。
  韓信,的確是很可愛的具有俠義人性的人物。他善於用兵,而缺乏政略和大謀略的修養。他重視恩情而不顧怨懟的爽朗胸襟,極可欽佩。他對劉邦當時的登壇拜將的作風,早已埋下「英雄生怕受恩深」的情懷。所以後來提出封假三齊王的要求,也是基於這種受恩的深情而講的真話。劉邦被張良踢了一足,便立刻變盛怒為假惺惺,馬上真地封他為三齊王的時候,早已埋下後來的結局。隆准,是漢高祖劉邦長相的特徵,鼻子特別高又厚,相法所謂伏犀貫頂的通天鼻。長頸鳥喙,是范蠡對文種講越王勾踐長相的特徵,頭頸特別長,嘴巴很尖銳,所謂「長頸鳥喙,可以共患難,不可以共安樂」的評語。古今中外的君主領導人們,雖然各有不同的特別外形,但都有同一模式的猜忌心理。其實,這是人性的根本問題,除非聖賢,誰能遣此,最為可哀。
  因此錢俶評論韓信,早已應該知道自己的收場結果,何以不學范蠡一樣,功成,名遂,身退,泛舟五湖,飄然遠引呢?其實,錢俶這首詩,正是針對他朝見趙匡胤的時候,趙匡胤封了一箱東西,叫他回去在路上拆看。他出了京城,打開一看,箱裡所裝的,都是大臣們的建議,要趙匡胤扣留或殺了錢俶的報告。但趙匡胤不殺錢俶,也不扣留他,叫他安心回去,正是要他老老實實自己奉獻越國,乖乖歸順的手法。錢俶懂得很深,也很清楚當時的情勢,因此,借評韓信的詩來發揮自己胸中的塊壘,奉表稱臣,正是學范蠡的泛舟五湖的最好自處,恰又合了老子的「燕處超然」,不以身輕天下的法則。杭州保俶塔的建立,應該是錢俶朝見趙匡胤的時候,他的親信人們,為他祈福消災所建的紀念物。後來杭州人對保俶塔有各種不同的傳說,似乎都是歪曲事實了。當然,這是順便一提,或可判為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而不足為憑。這是說為人臣立場的,必須具有「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知機知時的自處之道。不然,便會有如清初名臣尹善所自慨的名句「烏入青雲倦亦飛」欲罷不能之歎了!
  但是老子的話,正如臨濟禪師所謂「一語中具三玄門,一玄門中具三要義」。它是隨方逐圓,面面俱到的。歷史的經驗留給我們的殷鑒,有關類似「雖有榮觀,燕處超然」而不以身輕天下的反面事實也很多。例如公子小白,與鮑叔的同謀,身居首地,正當公子糾當政,處於榮觀得意的時候,他們把握成熟的時機,輕車簡從,舉手之間,就能復國正位,為齊桓公。「一匡天下,九合諸侯」,成為春秋五霸之首。
  又如燕昭王重用樂毅,報復齊國的宿仇,五年之間,攻堅破銳,連下七十餘城。但田單卻看準燕王對樂毅存有猜忌的隱憂,同時也看準樂毅心裡早已存有防止燕王的猜忌,似有意似無意地留下「即墨」及「苫」二城,作為觀望的作用。因此田單反用不以身輕天下而振作自重,整經教武,一舉而復國成功,名垂千古,便是反用樂毅的「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人臣之道;而田單卻不以身輕天下的自重與靜觀;機變之智,成就他的不世功業。也就是老子所謂「同出而異名」的上智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應變了。
  樂毅是樂羊子的後人,他的家族,本來就有深通黃(帝)老(子)之道的,樂毅的成就,更是得力於黃老的學術精華。司馬遷贊樂氏之說:
  樂臣公學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日河上文人,不知其所出。河上文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翁公。毛翁公教樂瑕公。樂服公教樂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於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參)師。
  正因為樂毅善學老子,因此,他報燕(惠)王書,有謂:「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漢魏之間的夏侯玄,有一篇論樂毅的專論,是比較有見地的史論,而且也正是發揮樂毅與黃老的學術修養有關的獨到論文,如說:
觀樂生遺燕惠王書,其殆庶幾乎知幾合適,以禮終始者與!又其喻昭王曰:伊尹放太甲而不疑,太甲受放而不怨,是存大業於至公,而以天下為心者也。
  夫欲極道德之量,務以天下為心者,必致其主於盛隆,合其趣於先王。苟君臣同符,則大業定矣。於斯時也,樂生之志,千載一遇。夫千載一遇之世,亦將千載一道,豈其局跡當時,止於兼併而已哉!
  夫兼併者,非樂生之所屑,強燕而非道,又非樂生之所求。不屑苟利,心無近事,不求小成,斯意兼天下者也。則畢齊之事,所以運其機而動四海也。夫討齊以明燕王之義,此兵不興於利矣。圍城而害不加於百姓,此仁心著於遐邇矣。舉國不謀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於天下矣。邁全德以率列國,則几子湯武之事矣。
  樂生方恢大綱,以縱二城。收民明信,以待其弊。將使即墨莒人,顧仇其上,願釋干戈,賴我猶親。善守之智,無所施之。然則求仁得仁,即墨大夫之義仕窮,則從微子適周之道。開彌廣之路,以待田單之徒。長容善之風,以申齊士之志。使夫忠者遂節,勇者義著,昭之東海,屬之華裔。我澤如春,民應如草。道光宇宙,賢智托心。鄰國傾慕,四海延頸。思載燕主,仰望風聲。二城必從,則王業隆矣。雖淹留於二邑,乃效速於天下也。
  不幸之變,世所不圖。敗於垂成,時運固然。若乃逼之以威,劫之以兵,攻取之事,求欲速之功,使燕齊之士,流血於二城之下,奢殺傷之殘,以示四海之人,是縱暴易亂,以成其私,鄰國望之,其猶豺虎。既大墮稱兵之義,而喪濟弱之仁,且虧齊士之節,廢兼善之風,掩宏通之度,棄王德之隆,雖二城幾於可撥,霸王之事,逝其遠矣。
  然則,燕雖兼齊,其與世主何以殊哉!其與鄰國何以相傾。樂生豈不知拔二城之速了哉!顧城拔而業乖也,豈不慮不速之致變哉,顧業乖與變同。由是觀之,樂生之不屠二城,未可量也。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feexplore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