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頭
  中國禪宗的初祖--達摩大師
    對我是誰人不識
    面壁而坐終日默然
    為求真理而出家的少年學僧--神光
    神光的斷臂
  達摩禪
    了不可得安心法
    禪宗開始有了衣法的傳承
    達摩所傳的禪宗一悟便了嗎
    達摩禪的二入與四行
    僧曇琳序記雲
    五度中毒、只履西歸
  南北朝時代的中國禪與達摩禪
    北魏齊粱之間佛學與佛教發展的大勢
    齊粱之間中國的大乘禪
    中國大乘禪的初期大師
  南北的奇人齊事--中國維摩禪大師傅大士
    平實身世
    照影頓悟
    被誣入獄
    捨己為人
    名動朝野
    帝廷論義
    撒手還源
    附:有關傅大士的傳記資料
    還珠留書記
 話頭——答叔、珍兩位質疑的信
  清人舒位詩謂:「秀才文選半飢驅。」龔自珍的詩也說:「著書都為稻粱謀。」其然乎!其不然乎?二十多年來,隨時隨地都須要為驅飢而作稻粱的打算,但從來不厚此薄彼,動用腦袋來安撫肚子。雖然中年以來,曾有幾次從無想天中離位,寫作過幾本書,也都是被朋友們逼出來的,並非自認為確有精到的作品。
  況且平生自認為不可救藥的缺點有二:粗鄙不文,無論新舊文學,都缺乏素養,不夠水準,此所以不敢寫作者一秉性奇懶,但願「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視為人生最大享受。一旦從事寫作,勢必勞神費力,不勝惶恐之至,此其不敢寫作者二。
  無奈始終為飢餓所驅策。因此,只好信口雌黃,濫充講學以餬口。為了講說,難免必須動筆寫些稿子。因此,而受一般青年同好者所喜,自己僅覺臉紅。此豈真如破山明所謂:「山迥迥,水潺潺,片片白雲催犢返。風瀟瀟,雨灑灑,飄飄黃葉止兒啼。」斯如而已矣乎!
  但能瞭解此意,則對我寫作、講說,每每中途而廢之疑,即可諒之於心。其餘諸點,暫且拈出一些古人的詩,借作「話題」一參,當可會之於心,啞然失笑了!關於第一問者:
  中路因循我所長,由來才命兩相妨。
  勸君莫更添蛇足,一盞醇醪不得嘗。(杜牧)
  促柱危弦太覺孤,琴邊倦眼眄平蕪。
  香蘭自判前因誤,生不當門也要鋤。(龔自珍)
  關於第二問者:
  飽食終何用,難全不朽名。
  秦灰招鼠盜,魯壁竄鯫生。
  刀筆偏無害,神仙豈易成。
  卻留殘闕處,付與豎儒爭。(吳梅村)
  關於第三問:
  一缽千家飯,孤身萬里游。
  睹人青眼少,問路白雲頭。(布袋和尚)
  勘破浮生一也無,單身隻影走江湖。
  鳶飛魚躍藏真趣,綠水青山是道圖。
  大夢場中誰覺我,千峰頂上視迷徒。
  終朝睡在鴻蒙竅,一任時人牛馬呼。(劉悟元)
南懷瑾   1973年孟春  
中國禪宗的初祖——達摩大師
  據禪宗的史料的記載,菩提達摩秉著他師父(印度禪宗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羅)的遺教,正當中國南朝粱武帝普通元年、後魏孝明帝正光元年(公元五二0年)期間(據《景德傳燈錄》。[宋本]的西來年表。)到達了中國。他的師父的遺教說:「路行跨水復逢羊,獨自棲棲暗渡江。」便是指他由南印度渡海東來,先到南朝與粱武帝見面,話不投機,因此就棲棲惶惶地暗渡長江,到了北朝的轄區河南的嵩山少林寺。佛典中對於傑出的人才,向來比之為龍象。達摩大師在南北朝時代,傳授了禪宗的心法,雖然有了二祖慧可(神光)接承了他的衣缽,但是道育和尚與道副和尚以及比丘尼總持,也都是他的入門弟子。尤其是神光與道育,更為傑出。但是他們遭遇的時勢,與傳教的阻力也更為艱難。這便是他師父遺言所謂「日下可憐只象馬,二株嫩桂久昌昌」的影射了。
  中國的畫家,在元、明以後,經常喜歡畫一個環眼碧睛而虯(qiu2:虯龍,傳說中的一種龍)髯(ran2:兩頰[jia2]上的鬍子。泛指鬍子)的胡僧,足踏一枝蘆葦,站在滔滔的波浪間,作前進的姿態,那便是描寫達摩大師由南朝暗渡長江而到後魏的典故。達摩偷渡過江到北方去是不錯,是否用一枝蘆葦來渡江,卻無法稽考。這很可能是把神僧「懷渡和尚」的故事,納入「獨自棲棲暗渡江」的詩情畫意中,以增添達摩的神異色彩。
對我是誰人不識
  達摩大師由南印度航海東來,先到了廣州。那時,距離唐太宗時代大約還差一百年,玄奘還沒有出生。而在這以前,印度的佛教與印度的文化傳入中國,都是從西域經過中國西北部而來的。中國歷史上所稱的北魏(或稱後魏),便是佛教文化的鼎盛地區,也是南北朝期間佛教最發達的時期。同時,也是中國佛教從事翻譯,講解佛經義理,尋思研探般若(慧學)等佛學文化的中心重鎮。
  同此時期,南朝的粱武帝也是篤(du2:忠實,全心全意。)信宗教的統治者,他以宗教家的資質,虔誠地相信佛經與道教。曾經親自講解佛經與《老子》, 又持齋信佛,捨身佛寺為奴,又充當傳教師,講解道書,過一過傳教師與學者的癮,這已是違背大政治家的法則,沒有做到無偏黨而「允執厥中」,也可以說,因此便注定他要失敗的後果。所以達摩大師的師父(般若多羅),六十年前遠在印度時,便預言他會失敗。他告訴達摩說:「你到中國傳道,將來悟道之士,多不勝數。但在我去世後六十多年,那一個將有災難,猶如『水中文布』(指粱武帝),你須好自為之。最好不要在南方久耽,因為南方的領導者,只是喜歡世俗有所為而為的佛教功德,對於佛法的真諦,並沒有真正的認識。」
  達摩大師又問他師父,中國佛教以後發展的情形。他師父說:「從此以後再過一百五十年,會有個小災難。」同時告訴他另一預言:「心中雖吉外頭凶,川下僧房名不中。如遇毒龍生武子,忽逢小鼠寂無窮。」這便是指中國佛教僧眾中有些不自檢點,因此招來北周武帝的廢佛教、廢僧尼的災難,業就是中國佛教史上有名的「三武之難」之一。
  預言的偶中也罷,不幸言中也罷,這是禪的零星小火花,而非禪的重心,並不足為奇。後來達摩大師初到南方與粱武帝見了面,粱武帝果然問他:「月+關(我)登位以來,造佛寺、寫佛經,引度人們出家為僧,多得不可勝記。我這樣作功德,請問會有什麼結果?」大師說:「這些並無功德。」粱武帝問:「何以沒有功德?」大師說:「這些事,只是人們想求升天的果報,終歸是有滲漏的因果關係。猶如影子跟著形體,雖然是有,畢竟不是真實的事。」粱武帝又問:「怎樣才是真的功德呢?大師說:「真正智慧的解脫,是證悟到智慧的體性,本來便是空寂、圓明、清淨、妙密的實相無相。這種智慧成就的真功德,不是以世俗的觀念求得的。」粱武帝問:「怎樣是聖道最高的第一義呢?」大師說:「空廓無相,並無聖道的境界。」粱武帝問:「那麼,與我相對的是誰呢?」大師說:「不知道。」
  新語云:原文記載:「帝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師問:『廓然無聖』。帝問:『對(月+關)者誰?』師曰:『不識』。」今皆擅加語體新譯,以便此時此地的讀者容易曉了。如果求準確,仍須讀原文為準,不必隨便阿從。
  唯「不識」一句,應照唐音讀之。相當於現代的廣東話、閩南語。蓋廣東話及閩南語,還能直接唐音。如照現代語讀之,認為「不識」,就是不認識的意思,大體固然可通,究竟離禪宗語錄的原意甚遠了。
  又:禪宗教人直接認識「我」是什麼?什麼是「我」?元、明以後的禪師,教人參「唸佛是誰?」也便是這個意思。粱武帝被達摩大師迫得窘了,問到得道聖人們至高無上的真理,第一義諦的境界是什麼?大師便說那是空廓無相,也無聖道存在的境界。因此使粱武帝更窘,所以他便直截了當用責問的口吻說:「對(月+關)者是誰?」這等於說:既然沒有境界,也沒有聖道和聖人的存在,那麼,你不是得道的祖師嗎?得道的祖師豈不就是聖人嗎?那你此刻和我相對,你又是誰呢?這一句,真問到了關節上去了。大師就抓住這個機會說:「莫知」啊!這等於說:不要說我本非我,你粱武帝若能真正懂得我本非我,現在相對之你我,畢竟無「我」可得時,你便成了!可惜粱武帝真「莫知」啊!所以大師也只好溜之大吉,偷偷地暗自渡江北去了!
  關於「廓然無聖」一語,解釋得最透徹的莫過於明末禪宗大師密雲圓悟的答問《中庸》「雖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的話了。密雲圓悟禪師說:「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聖人法,聖人不知。凡夫若知,即是聖人。聖人若知,既是凡夫。」《尚書》多方說:「唯狂克唸作聖,唯聖罔唸作狂。」皆作如是觀。面壁而坐終日默然
  達摩大師渡過長江,到達少林寺後,便一天到晚默然不語,面對石壁跏趺而坐(俗名打坐)。他本來是從印度過來的外國和尚,可能當時言語不太通。同時,那個時代的人們,除了講論佛學經典的義理以外,只有極少數的人學習小乘禪定的法門,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禪宗。因此,一般人對於大師的「終日默然,面壁而坐」就莫名其所以然了。所以大家便替他取了一個代號,叫他「壁觀婆羅門」。當此之時,舉世滔滔,哪裡找到明眼人?哪裡找個知心人?又向哪裡找個「舉世非之而不加沮,舉世譽之而不加勸」,立志以天下為己任的繼承人呢?所以他只有獨坐孤峰,面壁相對,沉潛在寂默無言的心境裡,慢慢地等待著後起之秀的來臨了!
  新語云:後世學禪的人,有的「拿到雞毛當令箭」認為要學禪宗,便須面對牆壁打坐,才是禪門的心法。而且這種情景,愈傳愈久,流入唐、宋以後的道家,修煉神仙丹法者的手裡,就變成「百日築基,三年哺乳,九年面壁」的修道程序了。換言之:只要花上十二、三年的修煉代價,便可「立地成仙」而「白日飛昇」。比起六歲開始讀書求學,花上十二、三年的時間,才拿到一個學位,然後謀得一個職業,也僅得溫飽而已。如此兩相比較,學仙實在太劃得來。究竟是耶?非耶?或僅為夢寐求之的囈語耶?暫時保留意見,姑不具論。但把達摩大師初到中國,在少林寺「面壁而坐」的故事,變成修道或學佛的刻板工夫,實在令人啞然失笑。因為在大師傳授的教法中,實在找不出要人們都去面對牆壁而坐的指示啊!
為求真理而出家的少年學僧--神光
  中國的文化思想,到了南北朝時代,承接魏、晉以來的「玄學」和「清談」之後,翻譯佛經與精思佛學的風氣,空前興盛。那種盛況,猶如現代追求科學的風氣一樣。於是,有一位傑出的青年,便在這個時代潮流中衝進了禪宗的傳統,打破了大師「終日默然,面壁而坐」的岑(cen2:小而高的山)寂。這就是後來中國禪宗尊為第二代祖師的神光大師。
  神光大師,正式的法名叫慧可。他是河南武牢人,俗家姓姬。據說,他父親姬寂先生在沒有生他的時候,常常自己反省檢討,認為他的家庭,素來是積善之家,哪裡會沒有兒子呢?因此他開始祈禱求子。有一夜,他感覺到空中有一道特別的光明照到他們家,隨後他的妻子就懷孕而生了神光。因此就以光命名,紀念這段祥瑞的徵兆。這些都無關緊要,但照本直說,略一敘說而已。
  神光在幼童時代,他的志氣就不同於一般兒童。長大以後,博覽詩書,尤其精通「玄學」。可是他對家人的生產事業並無興趣,而只喜歡遊山玩水,過著適性的生活,因此他經常來往於伊川與洛陽一帶。這在古代的農業社會裡,也並不算是太奢侈的事。
  後來他對於「玄學」的道理,愈加深入了,結果反而感覺到空談「玄學」的乏味。並且常常感嘆地說:「孔子、老子的教義,只是人文禮法的學術,樹立了人倫的風氣與規範。《莊子》、《易經》等書籍,也不能盡窮宇宙人生奧秘的真理。」由此可見他研究得愈加深入,對形而上道愈抱有更大的懷疑了。後來他讀佛經,覺得還可以超然自得,因此他便到洛陽龍門的香山,皈依寶靜禪師,出家做了和尚。又在永穆寺受了佛教所有戒律,於是便悠哉游哉,往來於各處佛學的講座之間,遍學大乘與小乘所有的佛學。
  到了三十二歲的時候,他又倦遊歸來,回到香山。一天到晚,只是靜坐。這樣經過了八年的苦行,有一天,在他默然靜坐到極寂靜的時候,忽然在定境中看見一個神人對他說:「你想求得成就的果位,何必停留在這裡呢?光明的大道並不太遠,你可以再向南去。」他聽了以後,知道這是神異的助力,因此,便自己改名叫神光。但到了第二天,便覺得頭部猶如刀刺一樣的疼痛。他的師父寶靜法師知道了,想要叫他去治病。但空中又忽然有一個聲音說:「這是脫胎換骨,並非普通的頭痛。」於是神光便把自己先後兩次奇異的經過告訴了師父。他師父一看他的頭頂,真的變了樣,長出了五個崢嶸的頭骨,猶如五個山峰挺立而出一樣。因此便說:「你的相的確改變了,這是吉祥的兆頭,是可以證果的證明。你聽到神奇的聲音,叫你再向南去,我想在少林寺住著的達摩大師,可能就是你的得法師父。你最好到少林寺探訪他,聽說他是一位得道的『至人』呢!」神光聽了他剃度師寶靜法師的教導,便到少林寺去找達摩大師。
  新語云:後世講解禪宗或禪學的人,一提到二祖神光悟道的公案,便將神光向達摩大師求乞「安心」法門一節,認為是禪的重心。殊不知「安心」法門的一段記載,只是記述達摩大師在那個時候當機對境,借此接引神光悟入心地境界,一時所用權巧方便的教授法,而並非禪宗的究竟,即止於如此。其次,大家除了追述神光因問取「安心」法門而悟道以外,完全忽略了二祖在未見達摩大師以前的個人經歷,和他修習佛學的用功,以及他未見達摩以前,曾經在香山「終日宴坐」修習禪定工夫達八年之久的經過。同時更忽略了達摩大師從「般若多羅」尊者處得法之後,以他的睿智賢達,還自依止其師執役服勤,侍奉了四十年之久。直到他師父逝世以後,他才展開宏法的任務。現在人習禪學道,不切實際,不肯腳踏實地去做工夫,而且只以主觀的成見,作客觀的比較。自己不知慧力和慧根有多少,不明是非的究竟,而以極端傲慢自是之心,只知誅求別人或禪人們的過錯,卻不肯反躬而誠,但在口頭上隨便談禪論道,在書本上求取皮毛的知識,便以此為禪,真使人油然生起「終日默然」之思了!
神光的斷臂
  神光到達嵩山少林寺,見到達摩大師以後,一天到晚跟著他,向他求教。可是大師卻經常地「面壁」而坐,等於沒有看見他一樣,當然更沒有教導他什麼。但是神光並不因此而灰心退志,他自己反省思維,認為古人為了求道,可以為法忘身;甚至,有的敲出了骨髓來作佈施;還有的輸血救人;或者把自己的頭髮鋪在地上,掩蓋污泥而讓佛走過;也有為了憐憫餓虎而捨身投崖自絕,佈施它們去充飢(這些都是佛經上敘說修道人的故事)。在過去有聖賢住世的時代,古人們尚且這樣恭敬求法,現在我有什麼了不起呢?因此,他在那年十二月九日的夜裡,當黃河流域最冷的季節,又碰到天氣變化,在大風大雪交加之夜,他仍然站著侍候達摩大師而不稍動。等到天亮以後,他身邊堆積的冰雪,已經超過了膝蓋(後來宋儒程門立雪的故事,便是學習神光二祖恭敬求道的翻版文章)。
  經過這樣一幕,達摩大師頗為憐憫他的苦志。因此便問他:「你這樣長久地站在雪地中侍候我,究竟為了什麼?」神光被他一問,不覺悲從中來,因此便說:「我希望大和尚(和尚是梵文譯音,是佛教中最尊敬的稱呼,等於大師,也有相同於活佛的意義。)發發慈悲,開放你甘露一樣的法門,普遍的廣度一般人吧!」我們讀了神光這一節答話的語氣,便可看出他在求達摩大師不要緘默不言地保守禪的奧秘,而希望他能公開出來,多教化救濟些人。雖然每句話都很平和,但骨子裡稍有不滿。達摩大師聽了以後,更加嚴厲地對神光說:「過去諸佛至高無上的妙境,都要從遠古以來,經過多生累劫勤苦精進的修持。行一般人所不能行的善行功德,忍一般人所不能忍的艱難困苦。哪裡可以利用一些小小的德行、小小的心機,以輕易和自高自慢的心思,就想求得大乘道果的真諦,算了罷!你不要為了這個年頭,徒然自己過不去,空勞勤苦了。」神光聽了達摩大師這樣一說,便偷偷地找到一把快刀,自己砍斷了左手的臂膀,拿來放在大師的面前。
  新語云:這是中國禪宗二祖神光有名的斷臂求道的公案。我們在前面讀了神光大師學歷經歷的記載,便可知道神光的聰明智慧,絕不是那種苯呆瓜。再明白地說,他的智慧學問,只有超過我們而並不亞於我們。像我們現在所講的佛學之理,與口頭禪等花樣,他絕不是不知道。那麼他何以為了求得這樣一個虛無飄渺而不切實際的禪道,肯作如此的犧牲,除非他發瘋了有了精神病,才肯那麼做,對嗎?世間多少聰明的人,都被聰明所誤,真是可惜可嘆!何況現代的人們,只知講究利害價值,專門喜歡剽竊學問,而自以為是呢!其次,更為奇怪的是神光為了求道,為什麼硬要砍斷一條臂膀?多叩幾個頭,跪在地上,加是眼淚鼻涕的苦苦哀求不就得了嗎?再不然送些黃金美鈔,多加些價錢也該差不多了。豈不聞錢可通神嗎?為什麼偏要斷臂呢?這身是千古呆事,也是千古奇事。神光既不是出賣人肉的人,達摩也不是吃人肉的人,為什麼硬要斷去一條臂膀呢?姑且不說追求出世法的大道吧,世間歷史是許多的忠臣孝子、節婦義夫,他們也都和神光一樣是呆子嗎?寧可為了不著邊際的信念,不肯低頭,不肯屈膝,不肯自損人格而視死入歸;從容地走上斷頭台,從容地釘上十字架。這又是為了什麼呢?儒家教誨對人對事無不竭盡心力者謂之忠,敬事父母無不竭盡心力者謂之孝。如果以凡夫看來,應當也是呆事。「千古難能唯此呆」,我願世人「盡回大地花萬千,供養宗門一臂禪」。那麼,世間與出世間的事,盡於此矣。
  此外,達摩大師的運氣真好,到了中國,恰巧就碰上了神光這個老好人。如果他遲到現在才來,還是用這種教授法來教人,不被人按鈴控告到法院裡去吃官司,背上種種的罪名才怪呢!更有可能會挨揍一頓,或者被人捅一短刀或扁鑽。如果只是生悶氣地走開算了,那還算是當今天底下第一等好人呢。後來禪宗的南泉禪師便悟出了這個道理,所以他晚年時,厭倦了「得天下之蠢才而教之」的痛苦,便故意開齋吃葷,趕跑了許多圍繞他的群眾。然後他便說:「你看,只要一盤肉,就趕跑了這些閒神野鬼。」多痛快啊!達摩禪了不可得安心法
  神光為了求法斬斷了一條左臂,因此贏得了達摩大師嚴格到不近人情的考驗,認為他是一個可以擔當佛門重任,足以傳授心法的大器。便對他說:「過去一切諸佛,最初求道的時候,為了求法而忘記了自己形骸肉體的生命。你現在為了求法,寧肯斬斷了一條左臂,實在也可以了。」於是就替他更換一個法名,叫慧可。神光便問:「一切諸佛法印,可不可以明白地講出來聽一聽呢?」達摩大師說:「一切諸佛的法印,並不是向別人那裡求得啊!」因此神光又說:「但是我的心始終不能安寧,求師父給我一個安心的法門吧!」達摩大師說:「你拿心來,我就給你安。」神光過了好一陣子才說:「要我把心找出來,實在了不可得。」達摩大師便說:「那麼,我已經為你安心了!」
  新語云:這便是中國禪宗裡有名的二祖神光乞求「安心」法門的公案。一般都認為神光就在這次達摩大師的對話中,悟得了道。其實,禪宗語錄的記載,只記敘這段對話,並沒有說這便是二祖神光悟道的關鍵。如果說神光便因此而大徹大悟,那實在是自悟悟人了。根據語錄的記載,神光問:「諸佛法印,可得聞乎?」達摩大師只是告訴他「諸佛法印,匪從人得」,也就是說:佛法並不是向別人那裡求得一個東西的。因此啟發了神光的反躬自省,才坦白說出「反求諸己」以後,總是覺得此心無法能安,所以求大師給他一個安心的法門。於是便惹得達摩大師運用啟發式的教授法,對他說:「只要你把心拿出來,我就給你安。」不要說是神光,誰也知道此心無形相可得,無定位可求,向哪裡找得出呢?因此神光只好老實地說:「要把心拿出來,那根本是了無跡象可得的啊!」大師便說:「我為汝安心竟。」這等於說:此心既無跡象可得,豈不是不必求安,就自然安了嗎?換言之:你有一個求得安心的念頭存在,早就不能安了。只要你放心任運,沒有任何善惡是非的要求,此心何必求安?它本來就自安了。雖然如此,假使真能做到安心,也只是禪門入手的方法而已。如果認為這樣便是禪,那就未必盡然了。
  除此以外,其他的記載,說達摩大師曾經對神光說過:「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神光依此做工夫以後,曾經以種種見解說明心性的道理,始終不得大師的認可。但是大師只說他講得不對,也並沒有對他說「無念便是心體」的道理。有一次,神光說:「我已經休息了一切外緣了。」大師說:「不是一切都斷滅的空無吧?」神光說:「不是斷滅的境界。」大師說:「你憑什麼考驗自己,認為並不斷滅呢?」神光說:「外息諸緣以後,還是了了常如的嘛!這個境界,不是言語文字能講得出來的。」大師說:「這便是一切諸佛所傳心地的體性之法,你不必再有懷疑了。」有些人認為這才是禪宗的切實法門,也有人以為這一段的真實性,值得懷疑。因為這種方法,近於小乘佛法的「禪觀」修習,和後來宗師們的方法,大有出入,而達摩所傳的禪,是大乘佛法的直接心法,絕不會說出近於小乘「禪觀」的法語。其實,真能做到「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就當然會內外隔絕,而「心如牆壁」了。反之,真能做到「心如牆壁」,那麼「外息諸緣,內心無喘」自然就是「安心」的法門了。所以以神光的「覓心了不可得」,和達摩的「我為汝安心竟」,雖然是啟發性的教授法,它與「外息諸緣」等四句教誡性的方法,表面看來,好像大不相同。事實上,無論這兩者有何不同,都只是禪宗「可以入道」的方法,而非禪的真髓。換言之,這都是宗不離教,教不離宗的如來禪,也就是達摩大師初來中國所傳的如理如實的禪宗法門,地道篤(du2:忠實,全心全意。)實,絕不虛晃花槍。這也正和大師囑咐神光以四卷《楞伽經》來印證修行的道理,完全契合而無疑問了。現在人談禪,「外著諸緣,內心多欲」,心亂如麻,哪能入道呢!禪宗開始有了衣法的傳承
  達摩大師在少林寺耽了幾年,將要回國之前,便對門人們說:「我要回國的時間快到了,你們都各自說說自己的心得吧!」
  道副說:「依我的見解,不要執著文字,但也不離於文字,這便是道的妙用。」
  大師說:「你得到我的皮毛了。」
  總持比丘尼說:「依我現在的見解,猶如喜看見阿(門+眾)佛國(佛說東方另一佛之國土)的情景一樣。見過了一次,認識實相以後,更不須再見了。」
  大師說:「你得到我的肉了。」
  道育說:「四大(地、水、火、風)本來是空的,五陰(色、受、想、行、識)並非是實有的。依我所見,並無一法可得。」
  大師說:「你得到我的骨了。」
  最後輪到神光(慧可)報告,他只是作禮叩拜,而後依然站在原位,並未說話。
  大師說:「你得到我的真髓了!」
  因此又說:「從前佛以『正法眼』交付給摩訶迦葉大士,歷代輾轉囑咐,累積至今,而到了我這一代。我現在交付給你了,你應當好好地護持它。同時我把我的袈裟(僧衣)一件傳授給你,以為傳法的徵信。我這樣做,表示了什麼意義,你可知道吧?」神光說:「請師父明白指示。」大士說:「內在傳授法印,以實證心地的法門。外加傳付袈裟,表示建立禪宗的宗旨。因為後代的人們,心地愈來愈狹窄,多疑多慮,或許認為我是印度人,你是中國人,憑什麼說你已經得法了呢?有什麼證明呢?你現在接受了我傳授衣法的責任,以後可能會有阻礙。屆時,只要拿出這件徵信的僧衣和我傳法的偈語,表面事實,對於將來的教化,便無多大妨礙了。在我逝世後兩百年,這件僧衣就停止不傳了。那個時候,禪宗的法門,周遍到各處。不過明道的人多,真正行道的人很少。講道理的人多,通道理的人太少。但在千萬人中,沉潛隱秘地修行,因此而證得道果的人也會有的。你應當闡揚此道,不可輕視沒有開悟的人。你要知道,任何一個人,只要在一念之間,回轉了向外馳求的機心,便會等同於本來已自得道的境界一樣。現在,我把傳法偈語交代給你:「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
  同時引述《楞伽經》四卷的要義,印證修持心地法門的道理。接著大師又說:「《楞伽經》便是直指眾生心地法門的要典,開示一切眾生,由此悟入。我到中國以後,有人在暗中謀害我,曾經五次用毒。我也親自排吐出毒藥來試驗,把它放在石頭上,石頭就裂了。其實我離開南印度,東渡到中國來,是因為中國有大乘的氣象,所以才跨海而來,以求得繼承心法的人。到了中國以後,因為機緣際遇還沒到,只好裝聾作啞、如愚若訥(ne4:語言遲鈍,不善講話。)地等待時機。現在得到你,傳授了心法,我此行的本意總算有了結果了。」
  新語云:除此以外,其他的事理應該去研讀原文,如《傳燈錄》、《五燈會元》、《指月錄》等禪宗匯書可知,不必多加細說。達摩所傳的禪宗一悟便了嗎
  看了以上所列舉的達摩大師初到中國傳授禪宗心法的史料故事,根本找不出一悟就了,便是禪的重心的說法。所謂「安心」法門,所謂「外息諸緣,內心無喘」等教法,也不過是「可以入道」的指示而已。尤其由「外息諸緣,內心無喘」與「安心」而到達證悟的境界,實在需要一大段切實工夫的程序,而且更離不開佛學經論教義中所有的教理。達摩大師最初指出要以四卷《楞伽經》的義理來印證心地用功法門,那便是切實指示修行的重要。
  在佛學的要義裡,所謂「修行」的「行」字,它是包括「心行」(心理思想活動的狀況)和「行為」兩方面的自我省察、自我修正的實證經驗。如果只注重禪定的工夫以求自了,這就偏向於小乘的極果,欠缺「心行」和「行為」上的功德,而不能達到覺行圓滿的佛果境界。其次,倘使只在一機一禪、一言一語上悟了些道理,認為稍有會心的情景就是禪,由此便逍遙任運,放曠自在,自信這就是禪,這就是禪的悟境,那不變為「狂禪」和「口頭禪」才怪呢!這樣的禪語,應該只能說是「禪誤」,才比較恰當。可是後世的禪風,滔滔者多屬此輩,到了現在,此風尤烈,哪裡真有禪的影子呢!
  達摩大師所傳的禪宗,除了接引二祖神光一段特殊教授法的記載以外,對於學禪的重點,著重在修正「心念」和「行為」的要義,曾經有最懇切的指示。可是人們都避重就輕,忽略了「安心」而「可以入道」以後,如何發起慈悲的「心行」,與如何「待人接物」的「方便」。達摩禪的二入與四行
  新語云:達摩大師東來中國以後,他所傳授的原始禪宗,我們暫且命名為「達摩禪」。現在概括「達摩禪」的要義,是以「二入」「四行」為主。所謂「二入」,就是「理入」與「行入」二門。所謂「四行」,就是「報冤行、隨緣行、無所求行、稱法行」四行。
  「理入」並不離於大小乘佛經所有的教理,由於圓融通達所有「了義教」的教理,深信一切眾生本自具足同一真性,只因客塵煩惱的障礙,所有不能明顯地自證自了。如果能夠舍除妄想而歸真返璞,凝定在內外隔絕「心如牆壁」的「壁觀」境界上,由此堅定不變,更不依文解義,妄生枝節,但自與「了義」的教理冥相符契,住於寂然無為之境,由此而契悟宗旨,便是真正的「理入」法門。這也就是後來「天台」、「華嚴」等宗派所標榜的「聞、思、修、慧」「教、理、行、果」「信、解、行、證」等的濫觴。
  換言之,達摩大師原始所傳的禪,是不離以禪定為入門方法的禪。但禪定9包括四禪八定)也只是求證教理,而進入佛法心要的一種必經的方法而已。如「壁觀」之類的禪定最多只能算是小乘「禪觀」的極果,而不能認為禪定便是禪宗的宗旨。同時如「壁觀」一樣在禪定的境界上,沒有向上一悟而證入宗旨的,更不是達摩禪的用心了。例如二祖神光在未見達摩以前,已經在香山宴坐八年。既然能夠八年宴然靜坐,難道就不能片刻「安心」嗎?何以他後來又有乞求「安心」法門的一段,而得到達摩大師的啟發呢?這便是在禪定中,還必須有向上一悟的明證。因此,後來禪師們常有譬喻,說它如「獅子一滴乳,能迸散八斛驢乳」。
  「行入」達摩大師以「四行」而概括大小乘佛學經論的要義,不但為中國禪宗精義的所在,而且也是隋、唐以後中國佛教與中國文化融會為一的精神所繫。可惜後來一般學禪的人,看祖師的語錄、讀禪宗的匯書等,只喜歡看公案、參機鋒、轉語,而以為禪宗的宗旨,盡在此矣。殊不知錯認方向,忽略禪宗祖師們真正言行。因此,失卻禪宗的精神,而早已走入禪的魔境,古德們所謂「杜撰禪和,如麻似粟」,的確到處都是。
(一)所謂「報冤行」
  這就是說,凡是學佛學禪的人,首先要建立一個確定的人生觀。認為我這一生,來到這個世界,根本就是來償還欠債,報答所有與我有關之人的冤緣的。因為我們赤手空拳、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一無所有。長大成人,吃的穿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眾生、國家、父母、師友們給予的恩惠。我只有負別人,別人並無負我之處。因此,要盡我之所有,盡我之所能,貢獻給世界的人們,以報謝他們的恩惠,還清我多生累劫自有生命以來的舊債。甚至不惜犧牲自己而為世為人,濟世利物。大乘佛學所說首重佈施的要點,也即由此而出發。這種精神不但與孔子的「忠恕之道」,以及「躬自厚,而薄責於人」的入世之教互相吻合,而且與老子的「生而不有,為而不恃(shi4:依賴,仗著)」的傚法天道自然的觀念,以及「以德報怨」的精神完全相同。達摩大師自到中國以後,被人所嫉,曾經被五次施毒,他既不還報,也無怨言。最後找到了傳人,所願已達,為了滿足妒嫉者仇視的願望,才中毒而終。這便是他以身教示範的宗風。以現代語來講,這是真正的宗教家、哲學家的精神所在。蘇格拉底的從容自飲毒藥;耶酥的被釘上十字架;子路的正其衣冠,引頸就戮;文天祥的從容走上斷頭台等事蹟,也都同此道義而無二致。只是其間的出發點與目的,各有不同。原始在印度修習小乘佛學有成就的阿羅漢們,到了最後的生死之際,便說:「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然後便溘然而逝,從容而終。後來禪宗六祖的弟子,永嘉大師在證道歌中說:「了即業障本來空,未了先需償宿債。」都是這個宗旨的引申。所有真正的禪宗,並不是只以梅花明月,潔身自好便為究竟。後世學禪的人,只重理悟而不重行持,早已大錯而特錯。因此達摩大師在遺言中,便早已說過:「至吾滅後二百年,衣止不傳,法周沙界。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說理者多,通理者少。」深可慨然!
  僧曇琳序記達摩大師略辨大乘入道四行云:
  「謂修道行人若受苦時,當自念言:我從往昔無數劫中,棄本從末,流浪諸有,多起冤憎,違害無限。今雖無犯,是我宿殃,惡業果熟,非天非人所能見與。甘心忍受,都無冤訴。經云:逢苦不憂。何以故?識達故。此心生時,與理相應,體冤進道,故說言報冤行。」
(二)所謂「隨緣行」
  佛學要旨,標出世間一切人、事,都是「因緣」聚散無常的變化現象。「緣起性空,性空緣起」,此中本來無我、無人,也無一仍不變之物的存在。因此對苦樂、順逆、榮辱等境,皆視為等同如夢如幻的變現,而了無實義可得。後世禪師們所謂的「放下」、「不執著」、「隨緣銷舊業,不必造新殃」,也便由這種要旨的扼要歸納而來。這些觀念,便是「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更深一層的精義。它與《易經繫辭傳》所謂:「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居易以俟(qi2)命。」以及老子的「少私寡慾」法天之道,孔子的「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吾如浮雲」等教誡,完全吻合。由此觀念,而促進佛家許多高僧大德們「入山唯恐不深」「遁世唯恐不密」。由此觀念,而培植出道、儒兩家許多隱士、神仙、高士和處士們「清風亮節」的高行。但如以「攀緣」為「隨緣」,則離道遠,雖然暫時求靜,又有何益?僧曇琳序記雲
  「眾生無我,並緣業所轉。苦樂齊受,皆從緣生。若得勝報榮譽等事,是我過去宿因所感,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從緣,心無增減。喜風不動,冥順於道,是故說言隨緣行也。」
(三)所謂「無所求行」
  就是大乘佛法心超塵累、離群出世的精義。凡是人,處世都有所求。有了所求,就有所欲。換言之,有了所欲,必有所求。有求就有得失、榮辱之患;有了得失、榮辱之患,便有佛說「求不得苦」的苦惱悲憂了。所有孔子也說:「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cheng2:用東西觸動)。」子曰:「棖也欲,焉得剛。」如果把孔子所指的這個意義,與佛法的精義銜接並立起來,便可得出「有求皆苦,無慾則剛」的結論了。倘使真正誠心學佛修禪的人,則必有一基本的人生觀,認為盡其所能,都是為了償還宿債的業債,而酬謝現有世間的一切。因此,立身處世在現有的世間,只是隨緣度日以銷舊業,而無其他所求了。這與老子的「道法自然」以及「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jin1:憐憫,憐惜;自尊自大,自誇;莊重,拘謹),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乃至孔子所謂「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都是本著同一精神,而從不同的立場說法。但是後世學禪的人,卻似有所得的交易之心,要求無相,無為而無所得的道果,如此恰恰背道而馳,於是適得其反的效果,當然就難以避免了。
  僧曇琳記云:
  「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智者悟真,理將俗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萬有斯空,無所願樂。功德黑暗,常相隨逐。三界久居,猶如火宅。有身皆苦,誰得而安。了達此處,故舍諸有,息想無求。經云:有求皆苦,無求乃樂。判知無求,真為道行。故言無所求行也。」
(四)所謂「稱法行」
  這是歸納性的包括大小乘佛法全部行止的要義。主要的精神,在於瞭解人空、法空之理,而得大智慧解脫道果以後,仍須以利世濟物為行為的準則。始終建立在大乘佛法以佈施為先的基礎之上,並非專門注重在「榔(木+粟)橫擔不見人,直入千峰萬峰去」,而認為它就是禪宗的正行。
  僧曇琳序記云:
  「性淨之理,目之為法。此理,眾相斯空,無染無著,無此無彼。經云:法無眾生,離眾生垢故。法無有我,離我垢故。智者若能信解此理,應當稱法而行。法體無慳(qian1:吝嗇),於身命財,行檀舍施,心無吝惜。達解二空,不倚不著。但為去垢,稱化眾生,而不取相。此為自行,復能利他,亦能莊嚴菩提之道。檀施既爾,余五亦然。為除妄想,修行六度而無所行,是為稱法行。」
  以上所說的,這是達摩禪的「正行」,也便是真正學佛、學禪的「正行」。無論中唐以後的南北二宗是如何的異同,但可以肯定地說一句:凡不合於達摩大師初傳禪宗的「四行」者,統為誤謬,那是毫無疑問的。如果確能依此而修心行,則大小乘佛學所說的戒、定、慧學,統在其中矣。
  達摩大師曾經住過禹門千聖寺三天,答覆期城太守楊炫之的問題,其原文如下:
  楊問師曰:「西天五印師承為祖,其道如何?」師曰:「明佛心宗,行解相應,名之曰祖。」又問:「此外如何?」師曰:「須明他心,知其今古。不厭有無,於法無取。不賢不愚,無迷無悟。若能是解,故稱為祖。」又曰:「弟子歸心三寶,亦有年亦。而智慧昏蒙,尚迷真理。適聽師言,罔知攸措。願師慈悲,開示宗旨。」師知懇到,即說偈曰:「亦不觀惡而生嫌,亦不勸善而勤措。亦不捨智而近愚,亦不拋迷而就悟。達大道兮過量,通佛心兮出度。不與凡聖同躔(chan2 踐;日月星辰的運行)超然名之曰祖。」煥之聞偈,悲歡交並。曰:「願師久住世間,化導群有。」師曰:「吾即逝矣,不可久留。根性萬差,多逢患難。」
五度中毒、只履西歸
  聖賢的應世,都為濟物利生而立志。但聖賢的事業,都從艱危困苦中而樹立,甚至賠上自己的性命,也是意料中事。達摩大師看到當時印度佛教文化,已經不可救藥,看到中國有大乘氣象,可以傳佛心法,所以他便航海東來,在中國住了九年。而且在短短的九年之中,大半時間還是終日默然在少林寺面壁而坐。如此與世無爭,為什麼還有些人想盡辦法要謀害他?這是所為何來呢?
  有一次,某大學一位哲學研究所的學生問我:「學禪學佛的人,起碼是應該看空一切。為什麼禪宗六祖慧能大師為了衣缽,還要猶如避仇一樣地逃避爭奪的敵對派?這樣看來,又何必學佛修禪呢?」這與達摩大師來傳禪宗心法,為什麼還有人要五、六次謀害他,都是同一性質的問題。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號稱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本來就有這樣醜陋而可怕的一面。古語說「文章是自己的好」,所以「文人千古相輕」,爭端永遠不息。這所謂的文人,同時還包括了藝術等近於文學的人和事。其實,豈但「文人千古相輕」,各界各業,乃至人與人之間,誰又真能和平地謙虛禮讓呢?所以「宗教中千古互相敵視」,「社會間千古互相嫉恨」,都是司空見慣,中外一例的事。人就是這樣可憐的動物,它天生具有妒嫉、仇視別人的惡根。倘使不經道德學問的深切鍛鍊與修養,它是永遠存在的,只是有時候並未遇緣爆發而已。況且還有些專講仁義道德和宗教的人,學問愈深,心胸愈窄,往往為了意見同異之爭,動輒意氣用事,乃至非置人於死地不可。佛說「貪、嗔、痴、慢、疑」五毒,是為眾生業障的根本。妒嫉、殘害等心理,都是隨五毒而來的無明煩惱。道行德業愈高,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所謂「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也包括了這個道理。印度的禪宗二十四代祖師師子尊者,預知宿報而應劫被殺。後世密宗的木訥(ne4)尊者,具足六通,也自甘為嫉者飲毒而亡。此外,如耶酥的被釘十字架;希臘的大哲學家蘇格拉底飲毒受刑;孔子困於陳、蔡,厄於魯、衛之間,其所遭遇的艱危困頓,唯僅免於死而已。達摩大師最後的自願飲毒,對證他所昭示的「四行」的道理,可以說他是「心安理得」,言行如一。後來二祖神光的臨終受害,也是依樣畫葫蘆。
  其次,關於達摩大師的下落,在中國禪宗的史料上,就有好幾種異同的傳說,最有名的便是「只履西歸」的故事。據宋本《傳燈錄》祖師及西來年表的記載,當粱大通二年,即北魏孝明武泰元年,達摩大師以「化緣已畢,傳法得人」,遂自甘中毒而逝,葬熊耳山,起塔(即世俗人之墳墓)於定林寺。記云:
  「北魏宋雲,奉使西域回。遇師於蔥嶺,見手攜只履,翩翩獨逝。雲問師何往?師曰:西天去。又謂雲曰:汝主已厭世。雲聞之茫然,別師東邁。暨覆命,即明帝已登遐矣。迨(dai4:等到,達到)孝莊即位,雲具奏其事。帝令啟壙,唯空棺,一隻草履存焉。」
  其次,僧念常著《佛祖歷代通載》,關於達摩大師的生死問題,曾有論曰:「契嵩明教著《傳法正統記》稱達摩住世凡數百年,諒其已登聖果,得意生身,非分段生死所拘。及來此土,示終葬畢,乃復全身以歸,則其壽固不可以世情測也......」但念常的結論,對於明教法師的論述,並不謂然。如云:「故二祖禮三拜後依位而立,當爾之際,印塵劫於瞬息,洞剎海於毫端,直下承當,全身負荷,正所謂『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入此門來,不存知解者也。烏有動靜去來彼時分而可辯哉!」
  又:盛唐以後,西藏密教興盛。傳到宋、元之間,密宗「大手印」的法門,普遍宏開。而且傳說達摩大師在中國「只履西歸」以後,又轉入西藏傳授了「大手印」的法門。所以認為「大手印」也就是達摩禪。禪宗也就是大密教。
  至於《高僧傳》,則只寫出了達摩大師自稱當時活了一百五十歲。
  總之,這些有關神通的事情,是屬於禪與宗教之間的神秘問題,姑且存而不論。因為禪宗的重心「只貴子正見,不貴子行履」。神通的神秘性,與修持禪定工夫的行履有關,所以暫且略而不談。南北朝時代的中國禪與達摩禪北魏齊粱之間佛學與佛教發展的大勢
  中國的歷史,繼魏晉以後,就是史書上所稱的南北朝時代。這個時代從東晉開始,到李唐帝業的興起,先後約經三百年左右,在這三百年間,從歷史的角度,和以統一為主的史學觀念來說,我們也可稱之為中國中古的「黑暗時期」,或「變亂時期」。而從人類世界歷史文化的發展來說,每個變亂的時代,往往就是文化、學術思想最發達的時代。或是時代刺激思想而發展學術;或由思想學術而反激出時代的變亂,實在很難遽(ju4:急,倉猝)下定論。因為錯綜複雜的因素太多,不能單從某一角度而以偏概全。現在僅從禪宗的發展史而立論,除了已經提出在北魏與粱武帝時代的達摩禪傳入中國以外,還必須先瞭解當時在中國佛教中的中國禪等情形,然後綜合清理其間的種種脈絡,才能瞭解隋、唐以後中國禪宗興起的史實。
  人盡皆知達摩大師初來中國的動機,是他認為「東土震旦,有大乘氣象」。因此渡海東來,傳授了禪宗。我們從歷史上回顧一下那個時期中國佛教的情形,究竟是如何的有大乘氣象呢?現在先從東晉前後的情勢來講。
  關於翻譯佛經:著名的有鳩摩羅什、佛陀耶舍、佛馱跋陀羅、法顯、曇無竭等聲勢浩大的譯經事業。由東晉到齊、粱之間,先後相繼,其中約有三十多位大師為其中心,盡心致力其事。
  關於佛學義理的高深造詣:著名的有朱士行、康僧淵、支遁、道安、曇翼、僧睿、僧肇、竺道生、玄暢等,而先後相互輝映的輔佐人士,約三百人左右。
  至於其中首先開創宗派,成為中國佛教的特徵的,就是慧遠法師在廬山結立白蓮社,為後世中國淨土宗的初祖。
  此外,以神異(神通)作為教化的,先後約三十人左右。其中東晉時期的佛圖澄、劉宋的神僧懷度等,對於當代匡時救世之功,實有多者。至於其他以習禪、守戒,以及以從事宣揚佛教的各種活動而著名於當世的,先後約有一百二、三十人。但以上所說,只是對當世佛教中的西域客僧,與中國的出家僧人而言。有關比丘尼(出家的女眾)、帝王、將相、長者、居士,以及一般林林總總的信奉者,當然無法統計。唯據史稱粱天監八年,即北魏永平二年間(公元五0九年)的記載,可以窺其大略。
  「時佛教盛於洛陽(魏都)。沙門自西域來者,三千餘人。魏主別為之立永明寺千餘間以居之。處士馮亮有巧思,魏主使擇嵩山形勝之地,立閒居寺,極岩壑土木之美。由是遠近乘風,無不事佛。比及延昌(北魏宣武年號),州郡共有一萬三千餘寺,僧眾二百萬。」
  但是南朝由宋、齊、粱所建立的佛寺,以及度僧出家的人數,還不在此限,也無法詳細統計,如據《高僧傳》等記載,粱武帝對達摩大師說:「月+關即位已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記。」雖然言之過甚,但以粱武帝的作風來說,當然是很多很多。後來中唐時代詩人杜牧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也只是指出鄰近於金陵、揚州一帶,江南的一角而已,並不涉及黃河南北與大江南北等地。從以上所例舉的情形,對於當時的佛教和佛學文化的發展趨勢,足以看出它聲勢的浩大,影響朝野上下,無所不至。
  總之,魏晉南北朝時代三百年間,由於變亂相仍,戰伐不已,凡有才識之士,大都傾向於當時名士陶淵明的高蹈避世路線。同時又適逢佛學開始昌明,因此就將悲天憫人的情緒,統統趨向於形而上道的思想領域。所以佛教中的人才,大多都是當時英華秀出的俊彥之士。次如立身從政,而又「危行言遜」的文人學士,名重當時而足以影響學術思想者,如齊、粱之間的范雲、沈約、任日+方、陶弘景、謝月+出、何點、何胤、劉(三力+思xie2:通協)等人,都與佛學結有不解之緣。齊粱之間中國的大乘禪
  佛學的主旨,重在修證。而修證的方法,都以禪定為其中心。自東晉以來,因佛圖澄等人屢示神異為教化,並又傳譯小乘禪觀等的修持方法。修習禪定,對於一般從事佛學研究和信仰佛教者,已經成為時髦的風氣。後來又因譯經事業的發達,許多英華才智之士,吸收佛學的精義,融會中國固有文化的精華,漸已開始形成中國大乘佛學的新面目,因此達摩大師從印度東來之前曾說:「東土震旦,有大乘氣象。」這並非完全是憑空臆測之語。即使達摩大師不來中國傳授禪宗,如果假以時日,中國的禪道亦將獨自形成為另一新興宗派,猶如東晉時期的慧遠法師,獨立開創淨土宗一樣。這也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的道理。例如在齊、粱之際,當達摩大師東來之前,中國本土大乘禪的代表人物,最著名的便是寶志和尚、傅大士、慧文法師等三人,而且他們的言行,對於隋、唐以後新興的禪宗與其他宗派--如天台、華嚴宗等,都有莫大的影響。中國大乘禪的初期大師
  寶志禪師,世稱志公和尚,據粱釋慧皎所撰《高僧傳》的記載,原名保志。
  「保志,本姓朱,金城人。少出家,師事沙門僧儉為和尚,修習禪業。至宋太始初,忽如僻異,居起無定,飲食無時,髮長數寸,常行街巷,執一錫杖,杖頭掛剪刀及鏡,或掛一兩匹帛。齊建元中,稍見異跡,數日不食,亦無飢容。與人言,始若難曉,後皆效驗。時或賦詩,言如讖(chen4:迷信的人指將來要應驗的預言、預兆)記。京土士庶,皆敬事之。......」
  又據《五燈會元》等所載:
  「初,東陽民朱氏之婦,上巳日,聞兒啼鷹巢中,梯樹得之,舉以為子。七歲,依鐘山沙門僧儉出家,專修禪觀。宋太始二年,發而徒跣(xian2:跣足,光著腳),著錦袍,往來皖山劍水之下,以剪尺拂子掛杖頭,負之而行。天監二年,粱武帝詔問,弟子煩惑未除,何以治之?答曰:十二。帝問其旨如何?答曰:在書字時節刻漏中。帝益不曉。......」
  總之,志公在齊、粱之際,以神異的行徑,行使教化,這是他處亂世行正道,和光同塵的逆行方式,正如老子所說「正言若反」的意義一樣。而他對於大乘佛法的正面真義,卻有《大乘贊》十首、《十二時頌》與《十四科頌》等名著留傳後世。尤其《十四科頌》中,對於當時以及後世的佛學思想,與佛法修證的精義,充分發揮了中國佛學的大乘精神。我們在千載以後讀之,已經習慣成自然,並不覺得怎樣特別,但對當時的學術思想界和佛學的觀念來說,卻是非常大膽而富有創見的著作,的確不同凡響。其中他所提出的十四項「不二法門」的觀點,影響隋、唐以後的佛學和學術思想,實在非常有力。也可以說,唐代以後的禪宗,與其說是達摩禪,毋寧說是混合達摩、志公、傅大士的禪宗思想,更為恰當。因文繁不錄,但就志公《十四科頌》的提示,便可由此一斑而得窺全豹。(一)菩提煩惱不二。(二)持犯不二。(三)佛與眾生不二。(四)事理不二。(五)靜亂不二。(六)善惡不二。(七)色空不二。(八)生死不二。(九)斷除不二。(十)真俗不二。(十一)解縛不二。(十二)境照不二。(十三)運用無礙不二。(十四)迷悟不二。
  以上所舉志公《十四科頌》的提綱,雖然沒有完全抄錄內容,但他所提出的問題,都是當時佛學界的重要問題。因為漢末到齊粱之間,大乘佛學的內容,沒有完全翻譯過來,大多都是根據小乘佛學的觀點,還未融會大小乘佛學的真諦。總之,當齊、粱之際,在志公之前,中國本土的學者,極少有人能融會佛學的大乘義理與禪定的修證工夫,而知行合一的。但從志公、傅大士、慧文法師以後,那就大有不同了。
  因此,如果要講中國禪的開始和禪宗的發展史,就應當從志公等人說起。但志公遭逢亂世,同時中國禪的風氣尚未建立,因故意裝瘋賣傻,而以神秘的姿態出現。就如他的出生與身世,也都是充滿了神秘的疑案。到了南宋以後,杭州靈隱寺的道濟禪師,他的作風行經,也走此路線,世稱「濟公」。後人景慕他的為人,把他的傳聞事蹟,在明、清以後,還編成了小說,稱為《濟公傳》,普遍流行,深受一般社會的歡迎。《濟公傳》中許多故事,就是套用志公的事蹟,混合構想而編成的。至於以神異行化的作用何在,我認為粱釋慧皎法師著作《高僧傳》的評論,最為恰當。如云:
  論曰:神道之為化也,蓋以抑誇強、催侮(wu2:欺負,輕慢)慢、挫凶銳、解塵紛。至若飛輪御寶,則善信歸降;竦(song2:恭敬;同『悚』)石參煙,則力士潛伏。當知至治無心,剛柔在化,自晉惠失政,懷愍(min2:同『憫』的憂愁之意)播遷,中州寇蕩,竇羯(jie2:古代北方少數民族)亂交,淵曜篡虐於前,勒虎潛凶於後,郡國分崩,民遭塗炭。澄公憫鋒鏑(di2:箭頭)之方始,痛刑害之未央,遂彰神化於葛陂,騁懸記於襄鄴(ye4:古地名,在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借密咒而濟將盡,擬香氣而拔臨危,瞻鈴映掌,坐定凶吉,終令二石稽首,荒裔子來,澤潤蒼生,固無以校也。其後佛調、耆(qi2:年老)域、涉公、懷度等,或韜光晦影,俯同迷俗;或顯現神奇,遙記方兆;或死而更生;或窆(bian2:埋葬)後空槨(guo2:棺材外面套的大棺材。);靈跡怪詭,莫測其然!但典章不同,去取亦異,至如劉安、李脫,書史則以為謀僭(jian4:超越本分,舊時指地位在下的冒用在上的名義或器物等等)妖蕩,仙錄則以為羽化雲翔。夫理之所貴者,合道也,事之所貴者,濟物也,故權者反常而合道,利用以成務。然前傳所記,其詳莫究,或由法身應感,或是遁仙高逸,但使一分兼人,便足高矣。至如慧則之感香甕,能致痼疾消瘳(chou1:病癒);史宗之過漁梁,乃令潛鱗得命;白足臨刀不傷,遺法為之更始;保志分身圓戶,帝王以之加信;光雖和而弗污其體,塵雖同而弗渝其真,故先代文紀,並見宗錄。若其誇炫方伎,左道亂時,因神藥而高飛,借芳芝而壽考,與夫雞鳴雲中,狗吠天上,蛇鵠(hu2:水鳥,俗叫『天鵝』)不死,龜靈千年,曾是為異乎!
南朝的奇人奇事---中國維摩禪大師傅大士平實身世
  傅大士,又稱善慧大士。這都是後世禪宗和佛教中人對他的尊稱。(大士或開士,都是佛學對菩薩一辭意譯的簡稱。)他是浙江東陽郡義烏縣雙林鄉人,父名傅宣慈,母王氏。大士生於齊建武四年(公元四九七年),禪宗初祖達摩到中國時,他已二十三歲。本名翕(xi1:合,和順)又說名弘,十六歲,娶劉妙光為妻。生二子,一名普建,一名普成。他在二十四歲時,和鄉里中人同在稽亭浦捕魚,捕到魚後,他又把魚籠沉入水中,一邊禱祝著說:「去者適,止者留。」大家都笑他是「愚人」。
照影頓悟
  當時,有一位印度來的高僧,他的名字也叫達摩(與禪宗初祖的達摩同音,不知是同是別),也住在嵩山,所以一般人都叫他為嵩山陀。有一天,嵩山陀來和傅大士說:「我與你過去在毗(pi2:毗連,接連)婆屍佛(在釋迦牟尼佛前六佛之首,即是本劫--賢聖劫中的第一尊佛)前面同有誓願。現在兜率天宮中,還存有你我的衣缽,你到哪一天才回頭啊!」大士聽後,瞪目茫然,不知所對。因此嵩山陀便教他臨水觀影,他看見自己的頭上有圓光寶蓋等的祥瑞現象,因此而頓悟前緣。他笑著對嵩山陀說:「爐溝之所多鈍鐵,良醫之門多病人。」救度眾生,才是急事,何必只想天堂佛國之樂呢!
  新語云:傅大士因受嵩山陀之教,臨水照影而頓悟前緣,這與「釋迦拈花,迦葉微笑」,同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宗門作略。但傅大士悟到前緣之後,便發大乘願行,不走避世出家的高蹈路線,所以他說出「爐溝之所多鈍鐵,良醫之門多病人。度生為急。何思彼樂乎」的話。這話真如獅子吼,是參禪學佛的精要所在,不可等閒視之。以後傅大士的作為,都依此願而行,大家須於此處特別著眼。被誣入獄
  他悟到前緣之後,便問嵩山陀哪個地方可以修道?嵩山陀指示(嵩)松山山頂說:「此可棲矣。」這便是後來的雙林寺。山頂有黃雲盤旋不散,因此便叫它為黃雲山。從此,大士就偕同他的妻子「躬耕而居之」。有一天,有人來偷他種的菽(shu1:豆的總稱)麥瓜果,他便給他裝滿了籃子和籠子,叫他拿回去。他和妻子,白天耕作,夜裡修行佛事。有時,也和妻子替人幫傭,晝出夜歸。這樣修煉苦行過了七年。有一天,他在定中,看見釋迦、金粟、定光,三位先佛放光照到他的身上,他便明白自己已得首楞嚴的定境了。於是,他自號為「雙林樹下當來解脫善慧大士」,經常講演佛法。從此「四眾(僧尼男女)常集」,聽他講論佛法。因此,郡守王傑認為他有妖言惑眾的嫌疑,就把他拘囚起來。他在獄中經過了幾十天,不飲也不食,使人愈加欽仰,王傑只好放了他。還山以後,愈加精進,遠近的人,都來師事大士。從此,他經常開建供養佈施的法會。
  新語云:歷來從事教化的聖賢事業,都會遭逢無妄之災的苦難,這幾乎成為天經地義的事。俗語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並非完全虛語。就以南北朝時代初期的祖師們來說,志公與傅大士,都遭遇到入獄的災難。至於達摩大師,卻遭人毒藥的謀害。二祖神光,結果是受刑被戮。如果是不明因果、因緣的至理,不識償業了債的至誠,誰能堪此。所以寶王三昧論說:「修行不求無魔,行無魔則誓願不堅。」世出世間,同此一例。以此視蘇格拉底、耶酥等的遭遇,也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又何悲哉!捨己為人
  傅大士為了化導大眾,便先來勸化他的妻子,發起道心,施捨了田地產業,設大法會來供養諸佛與大眾。他作偈說:「舍抱現天心,傾資為善會。願度群生盡,俱翔三界外。歸投無上士,仰恩普令蓋。」剛好,那一年又碰到了大荒年,大家都普遍在飢餓中。他從設立大會後,家中已無隔宿之糧,當他的同裡人傅日+方、傅子良等入山來作供養時,他便勸導妻子,發願賣身救助會費。他的妻子劉妙光聽了以後,並不反對,就說:「但願一切眾生,因此同得解脫。」大通二年(公元五二八年)三月,同裡傅重昌、傅僧舉的母親,就出錢五萬,買了他的妻子。大士拿到了錢,就開大會,辦供養(賑濟),他發願說:「弟子善慧,稽首釋迦世尊,十方三世諸佛,盡虛空,遍法界,常住三寶。今舍妻子,普為三界苦趣眾生,消災集福,滅除罪垢,同證菩提。」過了一個月後,那位同裡的傅母,又把他的妻子妙光送回山中來了。
  從此以後,傅大士的同裡中人,受到他的感化,也有人學他的行徑,質賣妻子來作佈施,也有人捐供全部財產來作佈施,大士都為他們轉贈於別人或修道的人。他的靈異事蹟,由此而日漸增加,然「謗隨名高」,毀蔑他的謠言也愈來愈多。但大士不以為忤(wu2:逆,不順從),反而倍增憐憫眾生的悲心。當時,有一位出家的和尚,法名慧集,前來山求法,大士便為他講解無上菩提的大道,慧集自願列為弟子,經常出外宣揚教化,證明大士便是彌勒菩薩的化身。大士每次講說佛法,或做佈施功德的時候,往往凝定神光在兩眼之間,諸佛加庇,互相感通,所以他的眼中常現金色光明之相。他對大眾說:「學道若不值無生師,終不得道。我是現前得無生人,昔隱此事,今不復藏,以示汝雲。」云云。
  新語云:粱武帝身為帝王之尊,為了學佛求福,曾經捨身佛寺為奴,留為千古笑談。傅大士身為平民,為了賑災,為了供養眾生,舍賣了妻子,他是為眾生消災集福,滅除罪垢,同證菩提,而並不是為了自己。這與粱武帝的作為相同,而動機大有不同。佛經上說:大乘菩提的行道,為了眾生,可以施捨資財、眷屬、妻子,乃至自己的頭目腦髓。嗚呼!禪之與佛,豈可隨便易學哉!孔子曰:「博施濟眾,堯舜猶病諸!」戛戛(jia2:打擊。戛戛:困難)難矣哉!
  其次,我們由於傅大士的賣妻子,集資財,作佈施的故事,便可瞭解世間法和出世間法事難兩全的道理。世間法以富貴功名為極致,所以「洪範」五福,富居其一。出世法以成道的智慧為成就,所以佛學以般若(智慧)解脫為依歸。但作法施(慧學的施捨)者,又非資財而不辦,自古至今,從事宗教與學術思想者,莫不因此困厄而寂寞終身,否則,必依賴於權勢和財力,方能施行其道。傅大士為了要宏法利生,先自化及平民,終至影響朝野,須知大士當時的經過,在彼時期,其發心行願,尤有甚於舍賣妻子的艱苦,豈獨只以先前的躬耕修道方為苦行?其實,修菩薩行者,終其一生的作為,無一而不在苦行中。佛說以苦為師,苦行也就是功德之本。其然乎?其不然乎?名動朝野
  此後,大士認為行化一方,法不廣被,必須感動人主,才能普及,他就命其弟子傅日+往奉書粱武帝,條陳上中下善,希望粱武帝能夠接收:「其上善,以虛懷為本,不著為宗,無相為因,涅般+木為果。其中善,以治身為本,治國為宗,天上人間,果報安樂。其下善,以護養眾生,勝殘去殺,普令百姓,俱稟六齋。」傅日+往抵達金陵,通過大樂令何昌和同泰寺的浩法師,才得送達此書。粱武帝雖欣然接見,但為了好奇,也要試他的靈異,便叫人預先鎖住所有的宮門。大士早已預備了大木槌(chui2:敲打用具),扣門直入善言殿。粱武帝不要他叩拜,他便直接坐上西域進貢的寶榻。粱武帝問他:「師事從誰?」大士答:「從無所從,師無所師,事無所事。」後來,大士經常來往於帝都及山間。有一次粱武帝自講三慧般若經,「公卿連席,貂紱(fu2:古代系印紐的絲繩)滿座。特為大士別設一榻,四人侍接。」劉中亟問大士:「何以不臣天子,不友諸侯?」大士答:「敬中無敬性,不敬無不敬心。」粱武帝講畢,所有王公都請大眾誦經,唯有大士默認不語。人問其故,大士便說:「語默皆佛事。」昭明太子問:「何不論議?」大士答:「當知所說非長、非短、非廣、非狹、非有邊、非無邊,如如正理,夫復何言。」
  有一次,粱武帝請大士講《金剛經》,才升座,以尺揮案一下,便下座。武帝愕然。志公曰:陛下會麼?帝曰:不會。志公曰:大士講進竟。有一日,大士朝見,披衲衣(僧衣)、頂冠(道冠)、革+及(sa2:一種鞋,鞋幫納得很密,前面有皮臉。)屨(ju4:古代的一種鞋)(儒屨)。帝問:是僧耶?大士以手指冠。帝曰:是道耶?大士以手指革+及屨,帝曰:是俗耶?大士以手指衲衣。
  新語云:傅大士和志公,都是同時代的人物,但志公比傅大士年長,而且聲望之隆,也在傅大士之先。達摩大師到中國的時期,也正在志公與傅大士之間。達摩大師雖然傳授了禪宗的衣缽給二祖神光,但當時他們之間的授受作略(教授方法與作風),仍然非常平實,的確是走定慧等持,「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如來禪的路線。唯有志公、傅大士等的中國禪,可稱為中國大乘禪的作略,才有透脫佛教的形式,濾過佛學的名相,瀟灑詼諧,信手拈來,都成妙諦,開啟唐、宋以後中國禪的禪趣--「機鋒」、「轉語」。尤其以傅大士的作略,影響更大。因為自東漢末期,佛教傳入中國以後,儒道兩家的固有思想,始終與佛學思想,保持有相當距離的抗拒。在三國末期,牟融著作「牟子理惑論」,融會儒佛道三家為一貫。可是歷魏、晉、南北朝以後,雖然佛學已經普遍地深入人心,但這種情形,依然存在。傅大士不現出家相,特立獨行維摩大士的路線,宏揚釋迦如來的教化。而且「現身說法」,以道冠僧服儒履的表相,表示中國禪的法相,是以「儒行為基,道學為首,佛法為中心」的真正精神。他的這一舉動,配上他一生的行徑,等於是以身設教,親自寫出一篇「三教合一」的絕妙好文。大家於此應須特別著眼。今時一般學人,研究中國禪宗思想和中國禪宗史者,學問見解,智不及此;對於禪宗的修證,又未下過切實工夫,但隨口阿附,認為中國的禪學,是受老莊思想的影響,豈但是隔靴搔癢,簡直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不知所云地愈飛愈遠了。
帝廷論義
  大同五年(公元五三九年)春,傅大士再度到金陵帝都,與粱武帝論佛學的真諦。大士曰:「帝豈有心而欲辯?大士豈有義而欲論耶?」帝答曰:「有心與無心,俱入於實相,實相離言說,無辯亦無論。」有一天,粱武帝問:「何為真諦?」大士答:「息而不滅。」實在是寓諷諫於佛法的主意,以誘導粱武帝的悟道,可惜粱武帝仍然不明究竟。粱武帝問:「若息而不滅,此則有色故鈍。如此則未免流俗。」答曰:「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帝曰:「居士大識禮。」大士曰:「一切諸法,不有不無。」帝曰:「謹受旨矣。」大士曰:「一切色相,莫不歸空,百川不過於大海,萬法不出於真如。如來於三界九十六道中,獨超其最,普視眾生,有若自身,有若赤子。天下非道不安,非理不樂。」帝默然。大士退而作偈,反覆說明「息而不滅」的道理。原偈如下:
  若息而滅。見若斷集。如趣涅槃。則有我所。亦無平等。不會大悲。既無大悲。猶如放逸。修學無住。不趣涅槃。若趣涅槃。障於悉達。為有相人。令趣涅槃。息而不滅。但息攀緣。不息本無。本無不生。今則不滅。不趣涅槃。不著世間。名大慈悲。乃無我所。亦無彼我。遍一切色。而無色性。名不放逸。何不放逸。一切眾生。有若赤子。有若自身。常欲利安。雲何能安。無過去有。無現在有。無未來有。三世清淨。饒益一切。共同解脫。又觀一乘。入一切乘。觀一切乘。還入一乘。又觀修行。無量道品。普濟群生。而不取我。不縛不脫。盡於未來。乃名精進。
  新語云:這與僧肇作涅槃論進秦王(姚興),是同一主旨與精義,但各有不同的表達。撒手還源
  大士屢次施捨財物,建立法會。及門弟子也愈來愈多,而流行於南北朝時代佛法中的捨身火化以奉施佛恩的事情,在傅大士的門下,也屢見不鮮。到了大同十年(公元五四四年),大士以佛像及手書經文,悉數委託大眾,又以屋宇田地資生什物等,完全捐舍,營建精舍,設大法會,自己至於無立錐之地,又與他的夫人劉妙光各自創建草庵以居。他的夫人也「草衣木食,晝夜勸苦,僅得少足。」「俄有劫賊群至,以刀馬+丘脅,大士初無懼色,徐謂之曰:若要財物,任意取去,何為怒耶?賊去,家空,宴如也。」
  先時,弟子問曰:「若復有人深障,大士還先知否?」大士答曰:「補處菩薩,有所不知耶?我當坐道場時,此人是魔使,為我作障礙,我當用此為法門。汝等但看我遭惱亂,不生嗔恚(gui4:恨,怒)。汝等雲何小小被障而便欲分天隔地殊。我亦平等度之,無有差也。」弟子又問:「師既如是,何故無六通?」大士答曰:「聲聞、辟支,尚有六通,汝視我行業緣起若此,豈無六通,今我但示同凡耳。」
  太清三年(公元五四九年),「粱運將終,災禍競興。大士鄉邑逢災。所有資財,散與飢貧。課勵徒侶,共拾野菜煮粥,人人割食,以濟閭(lv2:裡門,巷口的門。)裡。」
  天嘉二年(公元五六一年),他的定中感應到過去的七佛和他同在,釋迦在前,維摩在後。唯有釋迦屢次回頭對他說:「你要遞補我的位置。」
  陳太建元年(公元五六九年),大士示疾,入於寂滅。世壽七十三歲。當時,嵩山陀已先大士入滅,大士心自知之,乃集諸弟子曰:「嵩公已還兜率天宮待我。我同度眾生之人,去已盡矣!我決不久住於世。」乃作《還源詩》十二章。
  傅大士《還源詩》:
  還源去,生死涅槃齊。由心不平等,法性有高低。還源去,說易運心難。般若無形相,教作若為觀。還源去,欲求般若易。但息是非心,自然成大智。還源去,觸處可幽棲。涅槃生死是,煩惱即菩提。還源去,依見莫隨情。法性無增減,妄說有虧盈。還源去,何須更遠尋。欲求正解脫,端正自觀心。還源去,心性不思議。志小無為大,芥子納須彌。還源去,解脫無邊際。和光與物同,如空不染世。還源去,何須次第求。法性無前後,一念一時修。還源去,心性不沉浮。安住王三昧,萬行悉圓修。還源去,生死本紛綸。橫計虛為實,六情常自昏。還源去,般若酒澄清。能治煩惱病,自飲勸眾生。
  新語云:傅大士生於齊、粱之際,悟道以後,精進修持,及其狀盛之年,方顯知於粱武帝,備受敬重。而終粱、陳之間,數十年中,始終在世變頻仍、生靈塗炭、民生不安中度過他的一生。但他不但在東南半壁江山中,宏揚正法而建立教化,而且極盡所能,施行大乘菩薩道的願力,救災濟貧,不遺餘力。當時江左的偏安局面,有他一人的德行,作為平民大眾安度亂離的屏障,其功實有多者。至於見地超人,修行真實,雖遊行於佛學經論之內,而又超然於教外別傳之旨,如非再來人,豈能如此。中國禪自齊、粱之間,有了志公和傅大士的影響,因此而開啟唐、宋以後中國禪宗的知見。如傅大士者,實亦曠代一人。齊、粱之間禪宗的興起,受其影響最大,而形成唐、宋禪宗的作略,除了以達摩禪為主體之外,便是志公的大乘禪,傅大士的維摩禪。也可以說,中國禪宗原始的宗風,實由於達摩、志公、傅大士「三大士」的總結而成。僧肇與竺道生的佛學義理思想,但為中國佛學思想超潁的造詣,與習禪的關係不大,學者不可不察也。後世修習禪宗者。如欲以居士身而作世出世間的千秋事業,應對於傅大士的維摩禪神而明之,留心傚法,或可有望。如以有所得心,求無為之道,我實不知其可也。
附:有關傅大士的傳記資料
  太建元年,歲次已丑,夏四月丙申,朔,大士寢疾,告其子普建、普成二法師曰:「我從第四天來,為度眾生。故汝等慎護三業,精勸六度,行懺悔法免墮三涂。二師因問曰:脫不住世,眾或離散,佛殿不成,若何?大士曰:我去世後,可現相至二十四日。乙卯,大士入涅般+木,時年七十三,肉色不變,至三日,舉身還暖,形相瑞潔,轉手柔軟。更七日,鳥傷縣令陳鍾耆來求香火結緣,因取香火及四眾次第傳之,次及大士,大士猶反手受香。沙門法王+睿等曰:我等有幸,預蒙菩薩示還源相,手自傳香,表存非異,使後世知聖化余芳。初,大士之未亡也,語弟子曰:我滅度後,莫移我臥床,後七日,當有法猛上人將織成彌勒佛像來,長鎮我床上,用標形相也。及至七日,果有法猛上人,將織成彌勒佛像,並一小銅鐘子,安大士床上。猛時作禮流淚,須臾,忽然不見......。太建四年(公元五七三年)九月十九日,弟子沙門法王+睿、菩提智王+贊等,為雙林寺啟陳宣帝,請立大大士,並慧集法師、慧和門內者梨等碑。於是,詔侍中尚書左僕射領大著作建昌縣開國侯東海徐陵為大士碑。尚書左僕射領國子祭酒豫州大中正汝南周弘正為慧和門內者梨碑。(以上資料,皆取自唐進士樓潁撰述。徐陵碑文,取材略同,並無多大出入,均可為信。)
還珠留書記
  浙江東道都團練觀察處置等使、正議大夫、使持節都督越州諸軍事、守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國賜紫金魚袋元稹(zhen2:同縝)述:粱陳以上,號騖(wu4:騖水,水名,在江西省)州義鳥縣為東陽鳥傷縣。縣民傅翕,字玄風,娶劉妙光為妻,生二子。年二十四,猶為漁。因異僧嵩謂曰:爾彌勒化身,何為漁?遂令自鑑於水,乃見圓光異狀;夫西人所謂為佛者,始自異。一旦,入松山,坐兩大樹下,自號為雙林樹下當來解脫善慧大士。久之,賣妻子以充僧施,遠近多歸之。粱大通中,移書武帝,召至都下;聞其多詭異,因敕(chi4:帝王的詔書、命令)諸吏,翕至輒(zhe2:總是)扃(jiong2:從外面關門的閂、鉤等。)閉其門戶。翕先是持大椎以往,人不之測,至是撾(zhua1:打,敲打)一門,而諸門盡啟。帝異之。他日坐法榻上,帝至不起。翕不知書,而言語辯論,皆可奇。帝嘗賜大珠,能出水火於日月。陳太建初,卒於雙林寺,寺在翕所坐兩大樹之山下,故名焉。凡翕有神異變現,若佛書之所云,不可思議者,前進士樓潁為之實錄凡七卷。而侍中徐陵亦為文於碑。翕卒後,弟子菩提等,多請王公大臣為護法檀越。陳後主為王時,亦嘗益其請。而司空候安都,以至有唐盧熙,凡一百七十五人,皆手字名姓,殷請願言。寶歷中,余蒞(li4:到)越。騖,余所刺郡,因出教義鳥,索其事實。雙林僧挈粱陳以來書詔,淚碑錄十三軸,與水火珠,扣門椎,織成佛,大水突,偕至焉。余因返其珠椎佛突,取其蕭陳二主書,泊侯安都等名氏,治背裝剪,異日將廣之於好古者,亦所以大翕遺事於天下也,與夫委棄殘爛於空山,益不侔(mou2:相等,齊)矣,固無讓於義取焉。而又償以束帛,且為書其事於寺石以相當之,取其復還之最重者為名,故曰還珠留書記。三年十月二十日。(開成二年十二月,內供奉大德慧元、清涔、(cen2:連續的雨,積水成澇)令弘深禪師及永慶送歸。)禪宗三祖其人其事
  有關中國禪宗史料的專書,和歷代禪師的語錄,乃至禪宗公案的匯書等,記述達摩大師「教外別傳」一系的傳乘中,談到二祖神光傳授道統衣缽給三祖僧璨大師的事,又是一段撲朔迷離的疑案。據唐代高僧道宣律師所撰的唐<<高僧傳>>,和禪宗匯書的<<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等書,一再記載他和二祖神光之間的悟道因緣和付法授受的經過,但畢竟語焉不詳,猶如司馬遷作<<伯夷列傳>>所謂:「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後來到了唐代天寶年間,因河南尹(yin1:舊時官名)李常問荷澤(神會)大師關於三祖歸宿的事,才由荷澤說出:「璨大師自羅浮(廣東)歸山谷,得月餘方示滅,今舒州見有三祖墓。」云云。這種述說,又如司馬遷在<< 伯夷列傳>>中所稱:「太史公云:『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雲。』」同樣都是「於史無據,於事有之」的旁證。至於歷來傳述三祖的<<信心銘>>一篇,則又如司馬遷在<<伯夷列傳>>中所引用<<採薇>> 之歌一樣,都是對某一人某一事唯一值得徵信的史料,可資存疑者的參考而已。
從禪宗四祖的傳記中追尋三祖的蹤跡
  現在根據《傳燈錄》與唐《高僧傳》的記載,提出有關三祖僧璨與四祖道信之間的授受事蹟,再作研究的參考。如云:「僧璨大師者,不知何許人也。初以白衣(未出家)謁(ye4:拜見)二祖。既受度傳法,隱於舒州之皖公山。屬後周武帝破滅佛法,師往來太湖縣司空山,居無常處,積十餘載,時人無能知者。至隋開皇十二年壬子歲(公元五九二年),有沙彌道信,年始十四,來禮師曰:願和尚慈悲,乞與解脫法門。師曰:誰縛汝。曰:無人縛。師曰:何更求解脫?信於言下大悟。服勤九載,後于吉州受戒,待奉尤謹。師屢試以玄微,知其緣熟,乃付衣缽偈曰:華種雖因地,從地種華生。若無人下種,華地盡無生。師又曰?昔可大師付吾法後,往鄴都行化三十年方終,今吾得汝,何滯此乎?即適羅浮山,優遊三載,卻旋舊址,逾月,士民奔趨,大設檀供,師為四眾廣說宣心要訖,於法會大樹下合掌立終。即隋煬帝大業二年(公元六0六年)丙寅十月十五日也。」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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