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義”是中國文化獨有的概念,老外則只有友誼,再往上跑,就是同性戀了。至于中國古代男人之間的“相見恨晚”、“惺惺相惜”、再到生死之交,在他們看來一定是戀愛關系,絕不會是“純潔的友誼”。于是有些中國的好事者,就象學習弗洛伊德一樣,把這套東西搬過來,去研究古代帝王與臣子之間的遇合,是不是也已經與亞歷山大大帝的手下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一樣,是因為有了“某種情愫”,才有了君臣相得。
  這些事兒挺無奈,並不只是我們的文化軟骨病問題。人家西方幾百年的先機,佔了天時地利人和諸多方面的優勢,各方面的強勢是明擺著的,那麼挾洋以自重,總歸容易比土鱉高一頭,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更重要的也許是,隨著後工業化時代的發展,物質越來越豐富多姿,精神卻很難跟得上物質的速度,于是人的感覺越來越粗糙,已經很難有能力或者說心思,去分辨咀嚼品味種種細微細致細膩,而常常只是套用借用換用概念了事。
  西方文化在細節上的認真功夫,在分類上的邏輯心思,比中國人強的多,但是在深邃細膩婉轉悠遠等等感覺上,似乎還沒有上路子。這個沒辦法,這是文化思維的不同,中國文化自成一派,有天性問題也有道統問題,他們想學,恐怕難度還大的很。

  得,閑話少敘,回到正題。
  剛才說的太疏闊,大而化之雲山霧罩了些,少不了出毛病,還是說小一點,比較靠譜,所以就說說朋友之間的這個“交”。
  朋友這件事,西方似乎並不怎麼注重,也許是他們的社會發展比較公民化,整體上更重視制度化,不象咱們中國人,向來都是個人英雄主義,爭天下都是不講民族決斗,而是宣傳“真龍天子”什麼的,這樣當然有不少好處,比如有些好處現在中國還享用著,卻也有不少壞處,自然現在也還承受著。  
  把朋友單獨抽出來,與夫子君臣同列,提到“五倫”那麼高的位置,也是中國文化特有的現象——估計這就是孔夫子“必也正乎名”的一種體現吧。

  朋友之間,最低的,大約是“認識”,在某個場合認識了,說是朋友吧不熟,不是朋友吧又認識,你還不好意思當他面兒說不是,至于能不能想的起名字就難說了。
  再往上,“數面之緣”,關系多點兒,也只是有印象,知道這個人見過,而已。
  再往上,“點頭之交”,常常見面,見面總會打招呼,但還是談不上熟悉,說不定也還是連名字都不記得。
  再往上,就是“熟人”了,常常打交道,但是很難說有多熟——國內經常有朋友提醒︰一定要注意區分“熟人”和“朋友”的不同,他們說的不錯,這是我們在朋友交往過程中常常容易弄混淆,也最容易受傷害的一種層次。
  然後,估計就是一般的朋友“泛泛之交”了,把他們當作朋友了,但是談不上深交,沒什麼感情。
  再然後,酒肉朋友吧,只能共享樂,不能共患難。“平時都是好朋友,出事統統不在家”那種。
  再繼續,就算是進入真正的朋友圈子,當得起“五倫”概念的朋友了。
  好朋友?很好的朋友?親密朋友?哥們兒?最好的朋友?照這個路子下去,就沒什麼意思了,咱們換個方式。


  朋友做到高處,去除利益相關的利益之交,也去除幼年相識的總角之交,再去除恩義因素的刎頸之交,只是單純的說說“心心相印”的朋友之道。
  第一個,應該算是“知音”了吧,聞弦歌而知雅意。歷史上的例子,大約是高山流水的伯牙子期,照一般的想法,這已經是極致了。然而,僅僅知音,卻未必是知心,另外,知音也未必是雙方面的,常常會是一方知一方被知,距離琴瑟和鳴,還稍遜一籌。即使如此,所謂“知音難覓”,找個听得懂自己的意思的,已經很難了。
  第二個,世俗中的極致,差不多就是“知己”。這個難度更大,所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知己之難得,已經到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程度,一輩子有一個都夠本兒,沒有也正常的份兒上了。然而與“知音”同樣的問題,知己常常也是單方面的,所以孔夫子一邊感嘆“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一邊又說“不患人不知,而患不知人也”。
  既然知己往往還是單方面的,那麼比知己更近一步的,是“相知”。相知自然比單方面了解的“識人之能”更難得,兩個人的水平、層次、眼光都要到位才做得到做得好。歷史上的例子,自然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管鮑之交”——還好我們歷史上還能找到一個這樣的例子,否則儒家真是不得不被罵成“陳義過高”而無法辯駁了。

  
  那麼,還有比“相知”更高的朋友之交嗎?
  當然有——廢話,不是都寫在題目上了嘛,還假裝買什麼關子,文人就是喜歡虛偽!
  談到境界之交,當然不能是低俗的境界上談,需要滿足的條件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真在人類歷史上找,大約也找不到幾個。否則,剛才已經說完了,也用不著再繼續白話。
  真稱得上是境界之交的,依我看,孔夫子與老子,大約差不多。孔夫子對老子的評價是玄妙而不可測,“其猶龍乎”,真是高到極點。老子對孔子的看法如何,似乎沒有見到,“史記”上的幾句話,很有些老師教導弟子的味道,以至于有人說老子是瞧不起孔子的,這大概就是小文人的妄測了。水平到了老子的份兒上,“神而通之”,讓他看不上誰,大約是難了點兒。“山河大地都是藥”,眾生平等,如果老子還會歧視誰,那他也不是老子了。
  孔夫子師事老子,雖然他們學說不同,做法不同,一出世一入世,在境界上,卻是可以等量齊觀。
  西方與這二位相似的,大約就是柏拉圖與甦格拉底了。柏拉圖是弟子,卻說出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能有這樣的弟子,甦格拉底死而應該無憾。他死的那麼毅然決然無怨無悔,大約也有因教出了這樣弟子的緣故吧。
  孟子感嘆人生難得之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估計是沒有遇到柏拉圖這樣的學生——自然,他也沒有甦格拉底那樣的境界,想遇到柏拉圖那樣的學生,也難為了他。
  後代的人,無緣與這些哲人先師同時,就只能與古人神交了。


  其實,境界之交,在禪宗里有不少例子,只是與世俗的“境界之交”有些不同。當然,境界這個詞本來就是佛家的詞匯,只是因為被靜安先生借用以後,才“飛入尋常百姓家”而廣為人知,所以佛門里人選多些,也是正常。
  修道悟道的禪師們,師徒之間,同修之間,“境界之交”的故事不知凡幾,然而,只是因為不太容易明白,所以一般也就忽略了。
  很簡單,沒有悟道,談不上“境界”,沒到那水平,就只能做學生,悟道了呢,大家水平相同了,境界也就差不多了,自然也就成了“境界之交”。

  比較典型的一個故事,大約是六祖與“永嘉證道歌”的作者永嘉大師。
  史載永嘉大師年輕時“內外博通,非人所測”,後來由神策禪師指點,去拜見傳佛心印的六祖慧能。
  到了地方,永嘉大師“持錫而上,繞禪床三匝而立”,卻不禮拜。——如果你不能讓我服氣,我根本不“diao”你。
  六祖問︰“夫沙門者,具三千威儀,八萬細行,行行無虧,名曰沙門。大德從何方而來,生大我慢?”——出家人,行住坐臥都有規矩,要不然哪有資格做出家人!你哪兒來的,裝什麼大頭蒜?
  永嘉對曰︰“生死事大,無常迅速。”——生死最大,死的很快,我沒功夫亂拜老師。
  六祖曰︰“何不體取無生,達本無速乎?”——呵呵,那你干嗎還不證悟無生,做到沒有生死沒速度呢?
  對曰︰“體本無生,達即無速。”——證道了本來就無生,做到了本來就沒有速度。
  祖曰︰“子甚得無生之意。”——嗯,你算是得到了無生的意趣了。
  對曰︰“無生豈有意耶?”——無生有意義嗎?無生有“意”嗎?
  祖曰︰“無意誰能分別?”——沒有意義誰能明白啊?沒有“意”是“誰”在分別呢?
  對曰︰“分別亦非意。”——明白了也不是意義,分別了也不是“意”。
  祖曰︰“如是如是。”——嗯,好孩子,對了,對了。
  于時大眾千有余人,皆大愕然。師卻去東廊下掛錫,具威儀,便上禮謝,默然擊目而出,便去僧堂參眾,卻上來辭。——這回服氣了,按規矩參拜答謝。
  祖曰︰“大德從何方來?返太速乎?”
  對曰︰“本自非動,豈有速也?”
  祖曰︰“誰知非動?”
  對曰︰“仁者自生分別。”
  祖師一跳下來,撫背曰︰“善哉,善哉!有手執干戈。”
  祖曰︰“善哉!少留一宿!
  朝辭祖師。禪師領眾送其僧。
  其僧行十步來,振錫三下曰︰“自從一見曹溪後,了知生死不相干。”

  為了求得真理,長途跋涉,見面之後,不過數語而已。本來立馬就要“就此別過”,終于還是忍不住應六祖之邀,留宿了一晚上。修道人享受的就是寂寞孤獨,然而見到了同等境界的人,大約也是免不了要“惺惺相惜”一下吧。
  永嘉大師在六祖慧能處留宿的這一晚上,史稱“一宿覺”。
  如果按照現在的語言,六祖與永嘉大師,就應該算是典型的“一夜情”了,兩人見了一面,說了幾句話,永嘉大師在六祖的廟里住了一晚上,如此而已。後來各忙各的,再也沒有見面。然而聲光相通,交相輝映——有朋在遠方,即使不來,也是“不亦樂乎”。
  
  境界之交,大約就是這樣,寥寥數語即可,默默無語亦可,早已經念念相通,心心相印。
  “禪客相見唯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自然,真到了那份兒上,彈指也是多此一舉鬧著玩兒罷了。
  彈指,需要嗎?不需要嗎?需要嗎?不需要嗎?需要嗎?不需要嗎?
  呵呵,我只是開個玩笑,干嗎那麼認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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